物象是客观的,它不依赖人的存在而存在,也不因人的喜怒哀乐而发生变化。但是物象一旦进入诗人的构思,就带上了诗人主观的色彩。这时它要受到两方面的加工:一方面,经过诗人审美经验的淘洗与筛选,以符合诗人的美学理想和美学趣味;另一方面,又经过诗人思想感情的化合与点染,渗入诗人的人格和情趣。[4]由此看来,白居易与李煜两位作家创造出不同的明月意象,是有其各自独特的心理成因的。
关于《暮江吟》的创作时间,也是有争议的,有三种说法:一是作于江州司马任上;二是长庆元年于长安曲江;三是长庆二年赴杭州途中。我认为这首诗应该是作于长庆二年(822),白居易赴杭州任刺史的路途之中。元和十五年,唐宪宗暴卒,穆宗继位,夏初,白居易由忠州被召回长安,除尚书司门员外郎;十二月,改授主客郎中、知制诰,长庆元年十月,转中书舍人。但穆宗并不是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继位之后荒于酒色。长庆二年,河北藩镇复乱,白居易多次上疏言事,然而“天子荒纵,宰相才下,赏罚失所宜,坐视贼,无能为,居易虽尽忠,不见听(《新唐书》本传)”。加上当时牛李党争激烈,而白居易的夫人是牛党主要人物杨虞卿的堂妹,为避免党争之祸,他请求放外任。七月,除杭州刺史;十月,至杭州。居易对去杭州出任刺史,是非常满意的,甚至有些喜出望外。[5]他早已对宦海浮沉感到厌倦,所以他说“杭州五千里,往若投渊鱼”(《马上作》《白香山集》卷八)。白居易少年时慕苏州刺史韦应物、杭州刺史房孺复之风流才调,“以当时心言异日苏、杭苟获一郡,足矣(《吴郡诗石记》)”,因此,出牧杭州可谓了却当年心愿。[6]杭州当时已是繁华的都市,白居易的心情是愉悦的,同时,他也决定为百姓做点事情,然后隐退:“尚想到郡日,且称守土臣。犹须副忧寄,恤隐安疲民。期年庶报政,三年当退身。终使沧浪水,濯吾缨上尘。”(《初下汉江舟中作寄两首给舍》《白香山集》卷八)白居易就是怀着这样两个愿望奔向杭州的。由此来观照《暮江吟》,不难理解诗人何以将自古以来充满伤感意味的残照、凄凉况味的清秋、短暂的露珠、残缺的月亮,这诸多意象融在一首小诗里,却表达了独特的审美感受:温暖、绚丽、晶莹、劲健。特别是那一弯残月,被喻为弓,弓的劲健有力,是白居易心理的外化。杭州之行,诗人心情是愉悦的,对未来充满着希望与憧憬。在朝中,无法实现的政治理想,他还想在地方官任职期间完成,白居易后来在杭州期间也的确实实在在为百姓做了许多事情,深得杭州州民的爱戴。所以,人们眼里残月的破碎伤感,在他的眼中,呈现出的却是弓的坚韧与力量。
李煜的心理就不同了。前人吊李后主诗云:“做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他是风流才子,又是薄命君王,一个“好声色,不恤政事”的亡国之君。亡国前耽于享乐,亡国后溺于悲哀,这就是李后主的一生。宋太祖开宝八年(975),金陵城陷,李煜肉袒出降,被封为“违命侯”。从此,幽居在汴京的一座深院小楼,过着日夕以眼泪洗面的凄凉寂寞的日子。[7]《相见欢》就写于李煜亡国囚居期间。李煜的内心是苦闷的,国破家亡的痛楚,失去自由的愁苦,做人的尊严,种种的心灵折磨使他沉溺在深沉的悲哀之中。美好的春花秋月也会使他痛楚,触动他不堪回首的往事。更何况面对一弯残月,他看到的只有破碎、残缺。山河依旧,故国沦亡,留给他的是亡国之君的耻辱;幽囚敌国,失去自由,他没有了一个人起码的尊严;无力呵护娇美的小周后,吞噬掉的是他男人的骄傲。他从来不曾有理性的反思,内心蓄满的是愁苦无奈,沉浸在无尽的幽思之中。因此,上西楼的李煜,并未能排遣愁绪,他看到的月亮是钩,尖利无情,勾出他的寂寞,他的伤感,他难以言说的愁绪、痛楚。(www.daowen.com)
现代心理学已证实,人们在观看一个事物时,并不是毫无主见的单纯客观地观看。在观看的同时,强烈的个人的需要使他产生一种期待,期待看到与他的需要相吻合的东西,而记忆的痕迹在此时就会对观看产生强烈的影响。[8]所以,白居易与李煜两人心理状态不同,审美期待也就不同,观照外物时的情感体验也就不同。亘古而来的一弯新月,在他们的笔下,也就呈现出不同形状,投射出不同的力度,融含着不同的情感。在白居易的眼中,新月虽也一样残缺,但是新月如弓,劲健有力,满含着他对秋江新月的喜爱,透露出他愉悦的心情和对生活对未来的力量。而在李煜的眼中,新月如钩,残损尖利,令人痛楚,满含着他对残月的伤感,透露出他亡国之君的心灵痛苦和无助无奈。同一弯残月,折射出的是两种不同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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