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文明发展进入工业时代之前，人类对空间向高处发展充满着敬畏之情，世界上最高的建造物必会具备宗教意义，东方有高塔，西方为教堂。对高处的向往只有在心怀神灵祈福祭祀的时候，才能坚定地毫不怀疑地克服建造中的诸多困难，耗费更多的时间人力财力物力将其实现。对于近代上海而言，带有“摩天”意义的建造也是从西人教堂开始。

虽至19世纪中叶上海已是商贾云集的繁华港口，但是此时建筑大多2层高，占据上海制高点的一直是位于龙华重建于宋朝的7层砖木结构高塔—龙华塔（图3—1—1）。直到1893年，租界内距离外滩不远的九江路上的圣三一教堂（Holy Trinity Cathedral，1869）加建了一座高约110英尺（约33.5米）的塔楼，成为上海租界制高点，钟楼的建造者是来自英国的“著名摩天人开番姆君（Mr.Jake Capham）”，在1914年《东方杂志》第10 卷第9号标题为《摩天人》文章中对他进行了详细的采访。^[1]据考，这也是近代上海中文期刊中最早出现对上海当地建造以英文单词“skyscraper”进行形容的文章。在这里，“skyscraper”描述的对象是人，而非建筑，文章开篇便对“摩天人”概念予以解释：“摩天人 Human Skyscraper 一语。乃指修造尖塔者而言。以其高可摩天也。此等匠人之工作。述之令人称奇而战栗。其人于距地数百尺之高处工作。”可见，“skyscraper”在此处作形容词“摩天的”之用，修饰从事“摩天”建造事业的“人”。文中说“上海及东方各处。以无尖塔。故亦无此等匠人。若欲见之者。当往见之于纳尔逊纪功碑。或圣保罗礼拜堂。或其他各处之尖塔。以及纽约四五十层之高楼。皆可。美国固号称产此类匠人之地也。”从上文看，虽已提及“纽约四五十层之高楼”，不管是“skyscraper”这一移植而来的外文单词的译文，还是摩天楼作为一种建筑类型的概念都尚未被人们接受。

图3—1—1　龙华塔及相邻建筑景观（1912年《进步》期刊封面照片）

从整篇文章来看，采访者对摩天人开番姆君的描述与提问都表达出对这一项“摩天”事业的敬畏与担忧之情，“若往此等处一观其匠人之工作。令人惊羡人类之脑力胆力洵有卓绝者。不觉呆立如着魔。为之忧虑。恐其跌落”，“君愿以此等事业布之众人。而使人知何以业此者独能高出天乎”，“君曾达何等至高之处”，“君之体重于此等事业似嫌过重”，“摩天工匠最要者。系何事”。^[2]从另一方面看，这也反映了当时一个普遍大众心理，即潜意识里对建筑往高处建造这一现象存在的抵触与忧虑。

这一抵触的情绪在20世纪初的报纸上已初见端倪。1903年4月21日《字林西报》（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上刊登了一封读者来信，题为“A SKY-SCRAPER IN THE SETTLEMENT”（《租界里的一幢摩天楼》），这也是第一次在近代中国公共媒体上出现“sky-scraper”这一英文单词，以下是来信全文：

图3—1—2　《摩天人》文章中所登圣三一教堂尖顶及建造者开番姆君肖像照片

“To the Editor of 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

Sir,will you kindly grant me space in your column to pass a few remarks on the proposed construction of a New York‘sky-scraper’in this Settlement.I am surprised that abler pen-wielders than myself have not taken the matter up,but probable I am premature.

That the Settlement,to retain its title of‘model,’must move with the times and adopt those improvements offered by latter day science and skill,I quite admit.But is it possible to describe the innovation of sky-scrapers in Shanghai as an improvement? Are we so pressed for house accommodation,either for business purposes or dwellings,that it is necessary to build an eight-storey affair,a veritable beanstalk,on less than three mow of land? I hardly think so.But the question seems to be me to be,not,is it necessary? But,can it possible be done without?

What a Shanghai summer will be like when the Settlement is deprived of itsfresh-here,even now,might be inserted an interrogation mark-air by unsightly‘sky-scrapers’is too dreadful to even contemplate,yet too important not to have the community’s serious attention.The intense heat that prevails during the summer months in Shanghai should cause the prohibition of structures in general,over,say,three stories.

The New Astor House building will prove to a number of residents in its vicinity to be a huge screen between them and the summer winds,with decidedly uncomfortable results.(www.daowen.com)

But the propietors of the proposed steel structure to be erected on the Bund,it must be noted,intend giving the community an opportunity to share in the prof its derived at the expense of their health and comfort.Generous people!

In conclusion,I would like to make,what seems to me,a most reasonable suggestion; that is,that this‘bean-stalk’syndicate obtain,at entirely its own expense,the services of the New York fire-brigade.

Thanking you,Mr.Editor,for the space granted me in your valuable columns,and enclosing my card,

　　　I am,etc.,

BUNGALOW.

18thApril,1903.”^[3]

这封信中共出现了3次“摩天楼”（sky-scraper）。来信者首先对“一个要在租界建造纽约式摩天楼的提案”^[4]表达了十分焦虑的心情，据信后讲，这幢“摩天楼”将会有8层高，笔者非常惊讶还没有人对这一提案事件发表评论，总之他是反对的。信中第二段肯定了租界需要跟随先进科学与技术进步起到的“模范”作用，但对于要实现“摩天楼”这一进步创新的建筑物表示了深深怀疑。他认为上海夏季炎热潮湿，三层建筑已是极限，对于要建造一幢难看的摩天楼更不堪想象，他认为即将建成的新礼查饭店（图3—1—3）将会证明，这一犹如巨大屏风般的建筑给附近的居民的居住通风会造成非常不好的结果。那么在外滩建造这样一个巨型物简直就是在拿大众的健康与舒适开玩笑。最后，这一写信者给出一个最理智的建议，需要业主为这个类似“豆秆”的建筑准备好与一支“纽约消防队”。

图3—1—3　苏州河对岸的新礼查饭店

从此文可以判断，第一次被公众讨论的近代上海摩天楼是在外滩，拟建8层楼高，这个高度对于大众心理来说已然是摩天楼了，5层高的楼房与通常建造的2、3层高的房屋来说即算是高层。这位作者对建造摩天楼这一提议是持强烈反对意见，他的确提出了以当时技术条件限制摩天楼建造的两个重要问题，空调设备与火灾消防，但我们也可以看到在当时西人认知里，这些技术问题在美国纽约已经得到解决，因此，相对来说，从这一笔者来信中可感受到更多的是他对这一来自纽约的“建筑类型”的不认同与不接受。（图3—1—4）

图3—1—4　1900年上海外滩照片，圣三一教堂尖塔占据了天际线最高点，近处次高建筑物是1893年建成第二代海关大楼的6层方形钟楼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圣三一教堂塔楼的地基处理已采用了新型建造材料水泥。19世纪末期，随着地价增长，租界内建筑越造越高，建筑开始由两三层高向四五层高发展，由于木桩基础会受土质影响腐烂，建筑师开始尝试新的建筑基础处理方式。尖塔基础在地下5英尺处，基础由边长40英尺厚4英尺4英寸的水泥混凝土组成，角部采用木柱基。混凝土由3份大花岗岩碎石、2份小的花岗岩碎石、3份沙子、一份波特兰水泥混合而成，重约300吨，建成后沉降8英寸^[5]，稳定性比较理想。

通过对近代上海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建造考察及以上历史文献分析，近代上海对于摩天楼的讨论可以追溯到20世纪初，但中文期刊与西文期刊中所反映出的国人与西人对“skyscraper”的认知程度还具有一定的差异。在大多数人眼中，这一时期讨论的“摩天”建造虽然仍不是已实现的特定的建筑类型，但人们已经开始逐渐有意识地将“skyscraper”认同为一种具有比喻意义的建造现象，即使这一现象还未成为一种类型存在，但已经具备了明显的建筑特征—“高”，同时在西人的讨论话题中，已经开始涉及具有现实意义的技术与设备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