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之际月表》起陈涉发难,迄刘邦称帝,即公元前209—公元前202年,共八年。《太史公自序》云:“八年之间,天下三嬗,事繁变众,故详著《秦楚之际月表》第四。”表序云“五年之间,号令三嬗”,系指从秦亡至西汉统一是五年。表序重点讲楚汉相争,所以说“五年之间,号令三嬗”。三嬗,指陈涉、项羽、刘邦相继称王,政权由秦嬗楚陈涉,再由涉嬗项羽,三由项羽嬗刘邦。
《秦楚之际月表》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为秦表,表陈涉发难,六国纷起,以接《六国年表》,秦表分秦、楚、项、赵、齐、汉、燕、魏、韩九栏。第二部分为楚表,表项羽分封。秦表以秦二世纪年,楚表以义帝纪年,示为天下共主。义帝死,第一栏留空,因项羽只号霸王,未称帝。但“政由羽出”,故于项王表中云:“西楚主伯,项籍始,为天下主命,立十八王。”汉王五年刘邦称帝,但不升为第一栏,仍载汉王表,故表名“秦楚之际月表”,名实相符。
秦楚之际,事繁变众,扰攘僭篡,运数又促,故创月表。如陈涉称王六月而死;武臣王赵,四月而亡;魏咎、田儋十月而终,皆不及一年。项梁起兵十三月而败亡,项羽继业,另起纪月。由此可见,创为月表,形势使然。秦表起陈涉,迄项羽入关,凡三年,只纪月,不纪年。楚表起项羽分封十八王,迄刘邦称帝,凡五年,纪年又纪月。在楚表中项羽及十七王纪年皆不书“元年”及“正月”。刘邦入关即书“汉元年”以承秦之灭,又书“正月”且早诸王一月以接秦王子婴之死,这是寓意汉承正统,故序云:“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但全表结构创为“秦楚之际”而不名“秦汉之际”,乃是突出陈涉、项羽灭秦功绩。《史记》十表,纪实正名,义例严密,首推此表。
表序追溯三代以来天下一统的艰难历程,分析秦楚之际“号令三嬗”的原因,结论“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具有独到的见解。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①,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②,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③,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
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④,摄行政事⑤,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⑥,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⑦。秦起襄公,章于文、穆,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⑧,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⑨。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
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⑩,堕坏名城⑪,销锋镝⑫,鉏豪杰⑬,维万世之安。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⑭,合从讨伐,轶于三代⑮,向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⑯。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www.daowen.com)
【注释】 ①虐戾灭秦:指项羽用残暴手段灭掉秦国。②践:登。帝祚:帝位。③嬗:更换。④昔虞、夏之兴句:《五帝本纪》说舜试职二十年,然后受尧禅位;禹试职十七年,然后受舜禅位。舜、禹在试职期间尽心办事,得到了人民的拥戴,因而获得了天命。洽,润露,恩泽施及的意思。⑤摄:代理。⑥汤、武之王二句:商的祖先契佐禹治水,功业著于百姓,传十三世至汤灭了夏朝而有天下。周的祖先后稷为帝尧农师,天下得其利,传十五世到了周武王,才灭殷纣而有天下。⑦放弑:指汤放桀,武王伐纣事。⑧稍:逐渐。⑨并冠带之伦:指统一六国。冠,帽子。带,腰带。冠带之伦指东方六国华夏民族,与披发左袒的四方夷狄民族相对称。⑩无尺土之封:指秦行郡县制,不实行分封。⑪堕:通“隳”(huī),毁坏。⑫镝:箭头。⑬鉏豪杰:铲除豪强。秦始皇为了巩固中央集权,迁移东方六国贵族十二万户于咸阳,“鉏豪杰”指此。钮,古锄字。⑭闾巷:闾阎街巷,这里指民间。陈胜、项羽、刘邦均起自民间。⑮轶于三代:指秦末农民起义推翻暴秦的统治,其威力之大,收功之速超过了三代。轶,超过。⑯向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原来秦朝的苛法禁忌成了贤者的凭借。向,原来,从前。贤者,指刘邦。
【评析】 《秦楚之际月表序》论述秦楚之际的历史事势,说明汉得天下的原因。序文分三段,第一段概述秦楚之际政治形势的特点,即陈涉发难,项羽灭秦,刘邦称帝,发生在短暂的时间里,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剧烈的变革时期。第二段,追溯虞夏商周秦五代兴起之难,说明秦楚之际“天下三嬗”是历史事势的重大转折。第三段,分析刘邦起于布衣,“无土而王”的原因。一方面是秦朝废分封,销锋镝,除豪杰,主观上“维万世之安”,而客观上“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说明暴力不可恃。另一方面,刘邦是一个“贤者”、“大圣”,得天之助,“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说明了汉之兴,因顺应了历史事势的发展趋向,所以获得了成功。
《秦楚之际月表》详载“天下三嬗”的经过,用“秦楚之际”为表名,旨在突出陈涉发难,项羽灭秦之功;而《秦楚之际月表序》却是盛赞汉高祖刘邦成就帝业的功绩。表序称刘邦为“大圣”,叠句感叹“岂非天哉,岂非天哉”,赞颂之情,溢于言表。对这里“天”字的解释历来有很大的分歧。有的认为“天”及“大圣”云云是对刘邦竖子成名的极大讥讽,说明刘邦实无本事,只是在干戈扰攘中拣了个大便宜;也有的认为“天”及“大圣”是从天命论的立场赞颂刘邦,反映了司马迁的唯心史观。我们认为这两种看法都不免偏激。读《秦楚之际月表序》不仅要作首尾的连贯分析,而且应与《项羽本纪》《高祖本纪》,以及汉初功臣传记联系思考,方不失其旨。表序述陈、项、刘之兴起,有着明显的抑此扬彼的思想倾向。“初作难,发于陈涉”,肯定了陈涉的反暴作难。“虐戾灭秦自项氏”,虽然肯定了项羽的灭秦之功,但其手段“虐戾”,违反历史事势,败亡是必然的。“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显然是对刘邦的肯定。“拨乱”是扫灭群雄,而“诛暴”则是指灭项羽。《太史公自序》云:“子羽暴虐,汉行功德;愤发蜀汉,还定三秦;诛籍业帝,天下惟宁,改制易俗。作《高祖本纪》第八。”这里的抑扬之情不容有歧义。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是指刘邦除暴安民的一系列措施。这在项、刘两纪中有着鲜明的对比记载。刘邦西进咸阳,“诸所过毋得掠虏,秦人喜,秦军解”。入关后,封府库,约法三章,秦人大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这说明刘邦深得民心。相反,项羽西进,“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于新安城南”。入关后,“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项羽大失民心,众叛亲离。故韩信亡楚归汉,论项羽必败。其言曰:“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事势一步步按着韩信的预言演进,楚亡汉兴。民心向背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司马迁赞刘邦诛暴而成帝业与赞陈涉、项羽之反暴秦的立场、观点是一致的,即肯定人民的反暴斗争,大声赞美革命行动。所谓“革命”,即革膺天命,有道伐无道。秦楚之际的“三嬗”,乃有道胜无道,刘邦理应得到赞颂,称为“大圣”,当之无愧。
但是,刘邦取得天下,既非积“德”,亦非用“力”,五年之间,卒践帝祚,司马迁还不能作出科学的解释。以今天的唯物主义观点来看,秦楚之际阶级斗争的急剧变化,突破了积“德”与用“力”的固有格局,创造了布衣登极的奇迹,使得刘邦这样一个泗上亭长扮演了英雄的角色。古代的司马迁自然不会有阶级斗争论的认识水平和分析方法,所以对“无土而王”的现象用一个“天”字作结,保留了天命论的地盘,这是不必讳言的。但表序的基调却是惊奇感叹秦楚之际历史事势变化之强烈,肯定刘邦的统一之功,应该说这是不凡的见识。
表序只有二百八十七字,而内涵义理却极为深厚。司马迁没有空发议论,而是在序事之中把所论之理寓于言外,使读者深思而自得之,十分精妙。行文曲折,层层说理,正反相映,对比强烈。秦楚之际天下三嬗之“易”,与古代王迹兴起之“难”,一正一反,构成历史纵向的强烈对照,提出悬案,启人思索。秦之失与汉之得,项羽之暴与刘邦之仁,一反一正,构成历史横向的强烈对照,以不容置疑之问作结,首尾呼应,回答悬案,言尽而意不穷。表序的构思之妙,乃是司马迁历史纵横比较研究方法的生动运用,在比较之中易于阐明义理。用古今得天下难易作对比,并不是说刘邦得天下轻而易举,恰恰是以古之难衬映刘邦取天下之不易。因“天下三嬗”表象是“易”,实质是历史事势变化之“剧”,反映斗争之“酷”,秦朝“驱除”于前,项氏“虐戾”于后,才有刘汉“愤发”之得以成功。虞、夏、商、周积德而有天下,秦朝用力而成帝业,或积善累功“数十年”,或修仁行义“十余世”,或蚕食兼并“百有余载”,说明一统天下十分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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