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选自《周本纪》。《周本纪》是《史记》中一篇宏大的史传，记述了周朝一代八百年的兴衰历史，包括西周及春秋、战国时代。《周本纪》重点是写西周史，平王东迁后“政由方伯”，事详各诸侯世家。周朝之兴，是积德累善得天下的典型。周祖先后稷是唐尧时的农师，他改进了农业耕作技术，受到人民的爱戴。周民族一直重视农业，公刘迁豳，古公亶父居岐，都是对发展生产有贡献的革新型人物。古公亶父正式建立了国家，设官分职、广行仁义，周事业方兴未艾。又经过季历、文王的招抚人民，到了武王一举灭纣而有天下。

武王灭殷建周，是周朝历史上的大事。《周本纪》中有一个精彩的大段落，写了周武王灭殷建周的全过程。此处选录，分三大部分：第一部分，写灭殷前的组织、动员和演习；第二部分，写牧野誓师，一战灭殷；第三部分，写收殷遗民，建立周朝，告天称成功。行文鲜活生动，一位开国之君的形象伴随着大场面的描写傲然屹立。

周武王，姓姬，名发，是周文王姬昌的第二子。文王长子被纣王所害，所以姬发继立，终于完成了灭殷建周的大业。据夏商周断代工程，武王灭殷之年在公元前1046年，而秦并东周在公元前249年，这样，周朝在历史上存在798年。

武王即位，太公望为师，周公旦为辅，召公、毕公之徒左右王，师修文王绪业。

九年，武王上祭于毕①。东观兵，至于盟津，为文王木主②，载以车，中军。武王自称太子发，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专。乃告司马、司徒、司空、诸节③：“斋栗④，信哉！予无知，以先祖有德臣，小子受先功⑤，毕立赏罚，以定其功。”遂兴师。师尚父号曰⑥：“总尔众庶，与尔舟楫，后至者斩。”武王渡河，中流，白鱼跃入王舟中⑦，武王俯取以祭。即渡，有火自上复于下，至于王屋，流为乌⑧，其色赤，其声魄云⑨。是时，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乃还师归。

居二年，闻纣昏乱暴虐滋甚，杀王子比干，囚箕子。太师疵、少师强抱其乐器而奔周。于是武王遍告诸侯曰：“殷有重罪，不可以不毕伐⑩。”乃遵文王，遂率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⑪，甲士四万五千人，以东伐纣。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师毕渡盟津，诸侯咸会。曰：“孜孜无怠⑫！”武王乃作《太誓》，告于众庶：“今殷王纣乃用其妇人之言，自绝于天，毁坏其三正⑬，离逖其王父母弟⑭，乃断弃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变乱正声，怡悦妇人。故今予发维共行天罚⑮，勉哉夫子⑯，不可再，不可三！”

二月甲子昧爽⑰，武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武王左杖黄钺⑱，右秉白旄⑲，以麾。曰：“远矣西土之人！”武王曰：“嗟！我有国冢君⑳，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㉑，及庸、蜀、羌、髳、微、纑、彭、濮人㉒，称尔戈㉓，比尔干㉔，立尔矛，予其誓。”王曰：“古人有言‘牝鸡无晨㉕。牝鸡之晨，惟家之索’㉖。今殷王纣维妇人言是用，自弃其先祖肆祀不答㉗，昏弃其家国㉘，遗其王父母弟不用，乃维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㉙，是信是使，俾暴虐于百姓，以奸轨于商国。今予发维共行天之罚。今日之事，不过六步七步，乃止齐焉㉚，夫子勉哉！不过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勉哉夫子！尚桓桓㉛，如虎如罴，如豺如离㉜，于商郊，不御克奔，以役西土㉝。勉哉夫子！尔所不勉，其于尔身有戮。”誓已，诸侯兵会者四千乘，陈师牧野。

帝纣闻武王来，亦发兵七十万人距武王。武王使师尚父与百夫致师㉞，以大卒驰帝纣师㉟。纣师虽众，皆无战之心，心欲武王亟入。纣师皆倒兵以战，以开武王㊱。武王驰之，纣兵皆崩畔纣。纣走，反入登于鹿台之上，蒙衣其殊玉，自燔于火而死。武王持大白旗以麾诸侯，诸侯毕拜武王，武王乃揖诸侯㊲。诸侯毕从。武王至商国，商国百姓咸待于效。于是武王使群臣告语商百姓曰：“上天降休㊳！”商人皆再拜稽首，武王亦答拜。遂入，至纣死所。武王自射之，三发而后下车，以轻剑击之㊴，以黄钺斩纣头㊵，悬大白之旗。已而至纣之嬖妾二女，二女皆经自杀。武王又射三发，击以剑，斩以玄钺㊶，悬其头小白之旗。武王已乃出复军㊷。

其明日，除道，修社及商纣宫㊸。及期，百夫荷罕旗以先驱㊹。武王弟叔振铎奉陈常车㊺，周公旦把大钺，毕公把小钺，以夹武王。散宜生、太颠、闳夭皆执剑以卫武王。既入，立于社南大卒之左，左右毕从。毛叔郑奉明水㊻，卫康叔封布兹㊼，召公奭赞采㊽，师尚父牵牲。尹佚策祝曰㊾：“殷之末孙季纣㊿，殄废先王明德，侮蔑神祇不祀，昏暴商邑百姓，其章显闻于天皇上帝[5]。”于是武王再拜稽首，曰：“膺更大命[5]，革殷，受天明命。”武王又再拜稽首，乃出。

【注释】　①毕：文王墓地名，在今陕西长安县西。②木主：木牌神位。③诸节：各位受有符节之官员。④斋栗：即斋慄，敬谨戒惧。⑤小子：武王自称。句意：我小子承受先人的功业。⑥师尚父：即太公望吕尚。师，太师。尚父，尊称。号曰：大声发布命令。⑦白鱼：白色为殷家正色，鱼为鳞甲之物，象征战争。白鱼跃入武王舟中，象征殷当为武王所擒，这是祥瑞之兆。⑧流为乌：天火下降化为一只乌鸦。乌有孝名，象征武王能奉孝完成文王灭殷之事业。乌，赤色，为周家正色。⑨其声魄云：指乌鸟振翅，发出魄魄的声音，十分安定喜悦。⑩毕伐：尽全力以伐。⑪虎贲：如虎之奔，勇士之称。贲，同奔。⑫孜孜无怠：奋发努力，不要懈怠。⑬三正：指三仁，即微子、箕子、比干。⑭离逖其王父母弟：抛弃疏远同祖父母兄弟。指纣不任用微子、箕子、比干等同族之人。王父母：祖父母。⑮共行天罚：恭敬地执行上天的惩罚。共，读恭。⑯勉哉夫子：努力啊，勇士们。夫子，对男子之称。⑰昧爽：天将黎明之时。⑱杖：持。钺：圆形大斧。武王执钺象征具有杀伐的指挥权。⑲白旄：用旄牛尾装饰的白色之旗。⑳冢君：各诸侯之大帅。㉑亚旅：众大夫。师氏：随王出征的守卫官。千夫长：千人之长。百夫长：百人之长。㉒庸、蜀、羌、髳、微、纑、彭、濮：周的八个同盟部族国，当今川、陕、鄂、晋等地区。㉓称：举起。㉔比：比次，排列。㉕牝鸡：母鸡。晨：报晓鸣叫。㉖索：离散，指家庭崩溃。㉗肆祀不答：不祭祀祖先。肆，祭享宗庙。不答，不顾，不祭祀。㉘昏弃：蔑弃。㉙逋逃：逃亡之罪人。㉚不过句：不要以为前进六步、七步，就获得胜利。止齐，获胜收兵。旧说为停止整齐行列，非是。下文四伐、五伐、六伐、七伐句意同。都是训诫将士努力作战，不要以为一冲刺，敌人就垮了。伐，一击一刺之意。㉛桓桓：威猛的样子。㉜离：一种猛兽。㉝不御二句：不要抵制、杀害前来投降的人，以为我西方服劳役。御，抵制。克，杀。奔，来降之人。役，使服役。㉞致师：挑战，诱出敌人。㉟大卒：大队人马战车，指全军出击。㊱以开武王：倒戈的纣卒为武王开路。㊲揖诸侯：回拜诸侯。㊳上天降休：上天赐给大家幸福。㊴轻剑：一名轻吕，剑名。㊵黄钺：铜制大斧。㊶玄钺：铁制大斧。㊷复军：还于军中。㊸修社：整治土地神的祭坛。㊹罕旗：即云罕旗，装饰有九条流苏，古代仪仗前驱。㊺奉陈常车：献上威仪之车。常车，王者专用车。㊻明水：洁净之水，用以为玄酒，供祭祀。月夜用铜镜取得的露水称明水，后世用井水代替。㊼布兹：铺席。兹，草席。㊽赞采：奉献五色的彩帛。㊾尹佚：武王之相，史失其名，故称佚。策祝：读策书祝文祭告土地之神。㊿末孙季纣：末孙与季纣同义。[5]章：同彰，指纣王罪恶昭著，上天都知道了。[5]膺更大命：承受上天所降的命令。膺更，承当。(www.daowen.com)

【评析】　周武王姬发，公元前11世纪时人。他是八百年周朝的开国之君，是历史上三代的圣王之一。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三代的开国之君，大禹、商汤王、周武王，都是历史上著名的圣王。周国，原是西方关中兴起于周原地方的一个小国。周原在今陕西岐山西南。周武王的父亲叫姬昌，在纣王时被封为西伯。周武王继位后，追尊为文王。西伯治周，在位五十年，经过其长期经营，周人跨出潼关，势力进入到山西，力量得到很大的发展。史称天下三分，西伯有其二，显然这是夸大了的，商朝仍然有很大的势力，并向徐淮一带发展。西伯还没有来得及伐商就死了，灭商的重任落在了周武王的肩上。

商朝末代君主叫商纣王，又称殷纣王。他穷奢极欲，肉林酒池，荒淫无度。他又实行严刑峻法，人民怨声载道。但商有六百年天下，而且纣王崇尚武力，多才多艺，要打败商朝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周武王继位以后，全力投入灭商工作。他任用文武双全的太公姜尚为军师，用周公姬旦为宰辅，用召公姬爽和毕公姬高为顾问，夜以继日策划灭商大计。

武王运用智慧谋略灭商，计划是非常周密的。

第一步，周武王打着文王的旗号，充分动员军民群众和各诸侯国。西伯在周国和诸侯中有很高的威望。周武王尊西伯为文王，制作了一个木雕神主供奉在大殿上，行军时也用车载着在军中。周武王宣称要发扬光大西伯的事业，灭殷是西伯的遗志。这一着棋很灵，文王的精神把周国人民及诸侯们都团结起来了。

第二步，进行灭商前的实战演习，叫做观兵孟津。孟津，原写作盟津，是黄河的一个渡口。周武王在这里大会诸侯，演习战斗，所以称为盟津。其地在今河南孟津县东北。

会盟孟津在周武王继位的第九年。周武王在行军车上供奉了文王的木牌灵位，表示了继承文王遗志的决心，同时表明讨伐殷纣王是奉先人之命，不是自己擅作主张。他向司马、司徒、司空、其他各级军官，以及来会诸侯发布文告，说：“庄敬戒惧，切实努力，发扬祖德。”接着军师宣布渡河的军令，说：“集合你们的士兵，开船划桨，动作迟缓的，军法论处。”武王随着大军渡河，船到中流，声称有条白色大鱼跳进了他的坐船，便把这条鱼拾起来祭天。渡河完毕，有一团火从天上下降，落到武王的帐篷顶时，化成一只乌鸦，颜色火红，发出魄魄的声音。白鱼跃舟，天火化成乌鸦，被宣传为祥瑞，是武王得天命的象征。不约而同相会孟津的诸侯有八百之多。诸侯一致拥护周武王伐纣，他们说：“我们大家都来了，可以讨伐纣王了。”武王说：“你们不了解天命，还不到时候。”便领兵回去了。

第三步，抓紧战机，一举灭纣。周武王大会诸侯过了两年，纣王更加昏暴，杀了贤臣比干，挖出心脏来看；又关押了箕子。纣王内部分崩离析，太师疵和少师强，抱着乐器逃到了周国。周武王决定抓紧这个机会讨伐纣王，不让纣王有调整的机会。周武王十一年，即公元前1046年，武王率领灭纣大军渡河，有兵车三百辆，勇士三千名，甲士四万五千人，浩浩荡荡杀向朝歌，灭纣的战争正式开始。周军前进到离朝歌七十里的牧野地方停止下来，武王作最后的动员令。天蒙蒙亮时，周军集合在阅兵场。武王登上阅兵台，他左手执黄铜大斧，象征刑罚诛杀；右手执白旄指挥旗，象征号令。武王宣布纣王有四大罪：第一，不听大臣意见，专听妇人的话，把国家搞得一团糟；第二，自己断绝天命，不祭天地祖宗，坏乱历法；第三，没有仁德，疏远甚至迫害自己的同胞兄弟；第四，任用一大批坏人执政。还有，纣王不奏正音雅乐，而崇尚靡靡之音。武王发布了攻击令，宣称自己是替天行道讨伐纣王。最后，周武王说：“如虎如罴的勇士们，今天要努力冲杀啊！立功有赏，后退者诛杀。殷人来投降，要优待他们，以便灭殷后为周人服务。努力啊，将士们！胆小的，格杀勿论。”武王誓师完毕，就指挥军队前进。

纣王听到周军已打到国门，赶紧武装十七万奴隶来抵抗。这支乌合之众，人人怨恨纣王。他们得知周武王优待俘虏后，在阵前倒戈，为周军作先导，杀回了朝歌。纣王见大势已去，连忙穿上特制的玉衣，然后登上鹿台自焚而死。武王指挥军队顺利进入朝歌，殷朝百姓不但不抵抗周军，而且还夹道欢迎。武王向殷民挥手示意，大声说：“上天赐福给你们。”武王来到殷纣王宫中，见纣王已在鹿台自焚，就向纣王尸体射了三箭，并砍下他的头，悬在大白旗上示众。武王在朝歌举行了胜利的告天仪式，表示天命转移，商朝灭亡，周朝建立。

周人从西边偏远地方兴起，以一个小小方国之力灭亡大殷朝，这有多方面的原因。殷朝政治腐败，纣王荒淫，众叛亲离，各种社会矛盾激化，这是根本原因。武王继承文王事业，任用人才，运用了正确的智慧谋略，也是重要的原因。武王以文王作号召，最大限度地团结了军民和同盟诸侯。武王孟津阅兵，进行了规模巨大的实战演习，试探纣王的反应和人心归向，又大力进行得天命的宣传，树立权威。最后，武王抓准时机，挂帅亲征，发布动员令，赏罚分明，优待俘虏，这一切都做得很出色。总起来说，周武王灭殷，是得人心而得天下；纣王与民为敌，只有败家亡国，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