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生在让水河畔的一个真实故事。
“文化大革命”时期,凡是到异地他乡务工谋生的人,统统被称为“外流人口”,三天两头进行清理,或被审查拘禁,或遭受皮肉之苦,或罚做苦力,或被遣送回家等。
来文县打工谋生的人,大多来自毗邻的四川一带。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是有一技之长的工匠,以瓦匠、解匠、木匠、泥水匠、篾匠、箩匠、裁缝居多,几乎遍布全县的边边卡卡。这些为了养家糊口身处异地他乡被称为“外流人口”的谋生者,不仅要饱尝外出务工的劳累艰辛,最让他们胆战心惊的莫过于清理外流人口。每一次清理,他们就要遭受一次劫难,如同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一九七六年五月一日,按照上级部署,文县城乡又一次开始了规模空前的清理外流人口行动,四处戒严,层层设防。让水河畔的某公社如临大敌,雷厉风行,在全公社范围内清理外流人口。
公社组织公社干部、派出所干警和生产队民兵连等,见外流人口就抓,撵得外流人口鸡飞狗上墙,跑脱的少,抓住的多。抓住后先搜身,浑身上下搜查遍,鞋袜都要脱掉检查一下。按外流人口的话说,“卡裆里的卵米子(睾丸)都要摸一把”,如果身上装有钱和粮票,无一幸免被搜去。被抓的外流人口,大多被捆绑起来,先挨一顿打,然后押进公社大院关起来。
这次清查外流人口,规模比以往哪一次都大,来势比哪一次都凶猛,抓的人比哪一次都多。一共就抓了七八十人,统统被关进公社大院里,持枪民兵站在大门上看守,插翅难逃。
被抓的外流人口,几乎都是“二进宫”、“三进宫”。天黑了,七八十个人怎么过夜?公社大院哪有外流人口住宿的地方?
公社书记倒也通人情世故,虽不能违背上级指示,但他与这些外流人口前世无仇、今世无冤,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何必把事情做绝呢?他吩咐看守的民兵,给外流人口背几背柴来,让他们烤火过夜。
夜幕降临了,外流人口在公社大院生起了大火,围着火烤。身处异地他乡,一个个想起外出谋生流浪、个中艰辛,不禁悲从中来。
不知是谁提议:“大家不能光默默地烤火,以大家的处境,编一首《流浪歌》,大家唱一下,抒发一下心里的情怀。”
一呼百应。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编开了歌词。大家对流浪生活都有切身体会,全都是有感而发。不一会儿,便编出了三首《流浪歌》的歌词。
流浪歌(一)
家贫寒,
跑世外,
天高地也宽。
从四川,
到文县,
路途是那么遥远。
离开了亲人,
告别了家园,
苦难就来到面前。
过一天,
如一年,
天天都把活来干,
一天只吃二两饭,
把老子饿得打偏偏。
半夜就起身,
夜半不能还,
有柴无米没油没盐,
生活就是那么艰难。
我想妻,
多悲惨,
世道为何这么艰难?
一屋大小都分散,
亲人啊,
你在哪一边?
天苍苍,
云舒卷,
望不断的大荒山。
荒山一片荒,
荒沟没有边,
你看那几条羊肠小道,
围绕着山顶转。
昨夜晚,
我梦见,
妈妈来到孩儿身边,
轻轻抚摸着孩儿的脸,
泪水就滴在胸前,
往时孩儿多健壮,
如今孩儿瘦得可怜。
我睁开眼睛仔细一看,
原来才是梦里相见。
我的苦,
说不完,
艰难困苦对谁言?
抬眼望断千重山,
试问哪年回四川?
苦难总有一个头,
大海总有一个边。
不知哪年哪一日,
才能和亲人相见……
流浪歌(二)
亲爱的朋友,
你不要把热泪流。
生活从来就是这样,
你不要过分难受。
世上有苦也有甜,
看你怎样去寻求。(www.daowen.com)
只要你勇敢地抬起头,
苦水也会变成美酒。
愁一愁,
你愁白了头;
忧一忧,
使你更加的瘦。
只要你勇敢地抬起头,
美好未来就在前头。
流浪歌(三)
我走遍了祖国的万水千山,
受尽了人间的苦辣甜酸。
人们都向往着幸福的乐园,
可是流浪者生活又悲又欢。
啊,可爱的家园,
啊,幸福的家园,
啊,美丽的家园,
流浪者生活又悲又欢。
歌词编出来了,谁来谱曲呢?俗话说:人过一百,文武俱全。外流人口中不乏文化人,其中还有几个退伍军人,当中有一个名叫刘兴潮的退伍军人,在部队是文艺宣传队的队员,吹拉弹唱,样样在行,还会谱曲。他很快给三首《流浪歌》谱了曲。他只教唱了两三遍,七八十个人全都会唱了。
在这个身处异地他乡的夜晚,哪怕五音不全,哪怕是左嗓子,哪怕从不喜欢唱歌,全都动情的唱开了。每个人唱的都是自己的遭遇,唱的都是自己的心声,抒发的都是真情实感,大家唱得格外动情。有的唱得慷慨激昂,有的唱得委婉缠绵,有的边唱边流眼泪。有的唱着唱着不唱了,自暴自弃,“去他妈的!这就是出外打工的好处。”说着,呜呜地哭开了。但大多数人还在唱,唱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没完没了似的。
一个背枪的看守民兵,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横加干涉开了,大声吼道,“不许唱,不许唱!”
他连喊了几遍,可是他的吼叫声,却被外流人口的歌声淹没了。
外流人口就像豁出去了一样,任凭他怎样吼叫,大伙对他置之不理,反而唱的声音越大了。
背枪民兵气急败坏,只好去向公社书记告状:“书记,这些人闹事,想搞暴动,唱反动歌曲。”
他原以为公社书记会为他撑腰,哪晓得公社书记就像没有听见他告状似的,也不说唱得不对,也不说他们唱得对,反正没有表态,看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背枪民兵讨了个没趣,只好自讨没趣地离去。
就这样,这些人整整唱了一个晚上,一直唱到大天亮。
第二天,县上打来电话,指示公社书记,要将这些人统统押送到县上审查,说是有特务跑到让水河山沟沟里了,这些人中说不定就有特务。
谁知,毗邻店坝公社的张书记却不买账,在电话中顶撞说:“我不送!法庭的庭长我也当过,我懂。我就不信有那么多的特务,跑到这山沟沟里来做啥?这里有个啥?有啥值得破坏的?我不相信他们是特务,我敢担保!我们公社正在搞维修,让这些人去林里扛两天板子……”
任凭县上“十二道金牌”,三番五次催押送外流人口,这位公社书记硬是顶着巨大压力,没有往县上押送一个人,使他们避免了审查。
这些外流人口从山林里往公社扛板子,每天往返好几十里路,山道难行,负荷沉重,一个个累得筋疲力尽。
扛板子的人中,有一个人身材矮小,又是驼背。试想一下,百余斤的板子,压在他的身上是何滋味?驼背把板子扛到中途,扔下板子跑了。
他人生地不熟,只能瞎碰瞎撞,结果被几个民兵抓住,“苏秦背剑”捆起来,押回公社,被打得一声声的惨叫。眼看天已经黑了,民兵责令驼背把扔在半路上的板子扛回来。公社武装部长网开一面,说天黑了,第二天再说。
每天,外流人口把板子扛回公社,天快黑了,才开晚饭,排队打饭。吃的是酸菜拌面饭,辣椒用刀剁烂,撒一把盐,便是下饭菜。就是这样的酸菜拌面饭,也没有多余的,一人只有一碗。
有一个外流人口,吃了一碗没有饱,又来灶房舀第二碗。
谁知,民兵连长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厉声斥责说:“快滚开,一人只有一碗!想多吃多占,办不到!”
“劳动了一天,咋个饭都不叫吃饱?”外流人口顶撞说。
民兵连长万万没有想到,外流人口竟敢当面顶撞他,气急败坏,对外流人口说,“你个龟儿子还敢顶嘴,看老子熟你的皮!”说着,他指使身旁的两个民兵,“把这个坏家伙,给我用绳子捆起来,使劲地打!”
于是,两个民兵一拥而上,将这个人反背手捆了起来,来了个“苏秦背剑”,接着就是一顿棍棒。
外流人口被打得惨叫不已,在地上乱滚。实在被打得受不住了,他只有呼喊人民的大救星来拯救他。他一声声高喊“毛主席万岁”。
关键时刻,这一招还管用了!
公社武装部长听见“毛主席万岁”的呼喊声,急忙走进灶房一看,见两个民兵正在对一个外流人口施暴,便制止了暴力行为。
就这样,生死关头,一声“毛主席万岁”,救了一个外流人口。也幸亏这个外流人口急中生智,危难时高呼“毛主席万岁”,让他生存下来,倘若他不喊“毛主席万岁”,结局就会截然相反:人间少一个人,阴间多一个鬼。
真是应了《流浪歌》中的那句歌词,“苦难总有一个头,大海总有一个边”。几年后,粉碎“四人帮”,改革开放,出外打工挣钱谋生,成了正当合法的,政府都积极鼓励支持。当年那些外流人口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的在外地打工谋生了。
而那些当年在清理外流人口中打人凶狠毒辣的打手,被打的人却不会放过他们,一遇机会就想报复,出一口恶气。
当年的一些外流人口还在当地务工,不过他们再也不叫外流人口了,而叫外来务工人员。
有一次,正值这个乡的逢场天,两个外来务工人员看见当年整他们最厉害的民兵连长姜连长,背着一背篼核桃去市场上卖,正踩水过河,刚刚走到河中间。
真是老天有眼啊!冤家路窄,天赐良机,他们便打算伺机报复一下。
两个务工人员迎上前去,踩水走到河中间,给姜连长递上一支烟,假装热情地说道,“姜连长,请抽支烟。”
姜连长刚接过烟,取出打火机点烟。
谁知,这两人趁其不备,一把将他推倒在了河里。
姜连长顿时成了落汤鸡,背篼里的核桃倒了一河。
等姜连长从河里爬起来时,两个务工人员早已跑得无踪无影了。当年不可一世的姜连长狼狈不堪,这两人出了一口恶气。但他们自知惹了事,天地之大,哪里都能找口饭吃,再也不在这个曾让他们流下伤心泪水的乡务工了,一跑了之,远走高飞难找寻。
像这样恶有恶报的事,并非绝无仅有。
有一次,碧口逢场天。一位当年整外流人口最积极最凶狠的打手,吆着两头大肥猪,从几十里外的让水河畔来到碧口市场上出售。
当年一位曾挨过他毒打,名叫蒋学胜的外流人口,此时在碧口街上搞建筑,还成了工头。真是冤家路窄,他发现了这个打手,找来街上几个混混,悄悄地将打手跟上了。
蒋学胜看着打手把两头大肥猪卖了,将卖猪的好几百元钱揣进兜里。正打算返回时,他走前去,将打手拦住,厉声问道,“你这个龟儿子,你还认得老子吗?毛老爷去世的那一年,你把我捆起来打了一顿。今天你落到我的手里了,你说,该哪门办?”
这个打手当年打的人太多了,挨打的人忘不了他,他却未必能记住所有被他打过的人,但一听对方这话,断定是被自己打过的人,知道来者不善,又见对方身旁立着几个混混,心想对方肯定是有备而来的,弄不好今天一顿打跑不脱。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打手倒也知趣,皮笑肉不笑地说,“兄弟,好说好说。今天,我把大家在馆子里请一台。”
蒋学胜也没把事做绝,皮肉之苦让他免了,但得让他破点财,为当年行凶打人付出代价。蒋学胜点了碧口最高档的饭店,不算随身约的几个混混,他又叫来了十几个“食客”,在饭店里好酒好菜,摆了两大桌。
一阵大吃海喝过后,打手到巴台结账,兜里揣的卖两头大肥猪的钱,花了个一干二净不上算,还倒欠了几十元。他又转身去街上找熟人借钱,付清了饭店的账,方才走脱。
返回家的路上,打手越想越气大,悔恨当初不该行凶打人,不该结下那么多冤仇。
他一路上都在想:卖猪的钱全都“请客”了,回去如何向老婆子交差呢?若是直说,老婆子肯定不会相信;要是不直说,卖猪的钱又拿不出来。他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思前想后,他还是打算向老婆子实话实说,老婆子要是不信了,那就由随她了。
打手回到范坝家中,将碧口遭遇向老婆子一说。
果然,老婆子说啥也不相信。因为丈夫有个耍赌的毛病,老婆子一口咬定丈夫在碧口街上耍赌,把卖猪的钱输光了,编了个诓诓来哄她。
两口子大吵了一架。
老婆子一气之下,喝了老鼠药,幸亏发现得及时,送卫生院灌肠,方才留下一命……
(民间老人讲述 刘启舒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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