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白水江畔住着一个三口之家，家中有一对年逾花甲的老夫妻，还有一个名叫马富的儿子。老两口给独生儿子取了这样一个带有“富”字的名字，是指望他能给家里带来富贵和吉祥。

然而，现实情况却并没有像父母指望的那样，家中除了耕种几亩薄地之外，全家生活主要靠马富每天上山打柴卖柴来打发，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家里穷得家徒四壁，马富连媳妇都娶不上，眼看快到而立之年还是光棍一条。

马富家门前不远处，就是那条从遥远的弓杠岭雪山上奔流而来的白水江，江边上有一块半间房子大的巨石。每年马富家的粮食就摊在这块石头上晾晒，石头上晒过苞谷、小麦、苦荞、黄豆、糜子等五谷杂粮，于是马富全家人便把这块石头叫作晒粮石。

因为家境贫穷，耕种的土地少而贫瘠，晒粮石虽大，晒的粮食却不多，每次只有尻子（屁股）大一坨。马富家有时候到了断粮断炊的境地，从早到晚家里的烟囱竟然冒不出一缕炊烟，年迈的父母常常为生计愁得唉声叹气。

俗话说，山不转水转，石不转磨转。有一年，穷得叮当响的马富，突然时来运转。这年夏天，仿佛老天爷漏了似的，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夜，下得崖垮坎塌、河流似海，平时温顺的白水江奔腾咆哮，浊浪滚滚，泛滥成灾。洪水淹没了江畔的一片片耕地，马富家的晒粮石也被洪水淹没得无影无踪。没过几天，白水江洪水消退，晒粮石重新露出水面。晒粮石中间本来就有个酒杯大的窝坑，过去马富家的人谁也没有关注过它。可这一次，不得不对这个酒杯大的窝坑刮目相看了，因为窝坑里面竟然积满了亮晶晶的金沙，老远都能望见它在闪闪发亮。

第一个发现晒粮石窝坑里金沙的是马富，他正好路过江边看到了这一幕，但金沙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惊喜。因为马富从来没有见过金子，面对石窝里的金沙，他以为是分文不值的黄沙子，和江边上的沙子没有多大区别，只是颜色不同罢了。

马富回到家里，把他的发现告诉父亲：“爸爸，晒粮石的小石窝里有一石窝黄沙子，还发亮哩。”

马富说这话时，语气是那样的平淡，只是随口不经意地说说而已。在他看来，就像是平素里告诉父亲他打柴时在林子里发现一只岩羊那样平淡无奇，丝毫没有引起父亲注意的意图。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黄沙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他说道：“瓜（傻）娃儿，大白天说的啥梦话，河里的沙子都是青的，哪有黄沙子，还会发亮？”

“爸爸，真的是黄沙子，会发亮，我不哄你。不信，你自己去看！”

“儿子，那你带我去看看。”见儿子说得真真切切，父亲决定亲自去现场看个究竟。他一边走，还一边嘟囔，“我就不信白水江里会有黄沙子，还会发亮。”

马富领着父亲来到白水江边，指着黄沙说：“爸爸，你自己看看，这不是黄沙是啥？还发亮哩，我没有哄你吧？”

父亲一看，脸上的皱纹都笑出来了，眼睛笑成一条缝。也许是过分惊喜的缘故，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我的瓜娃儿，这哪里是黄沙，这就是金子啊！”

“是金子？我们家也有金子了！”马富高兴得跳了起来。

父亲急忙示意儿子小声点，千万别让旁人听见了。他还吩咐儿子千万别把这件事情声张出去，免得节外生枝。父亲还让儿子赶快从家里拿来一个小汤碗和一把小勺，好把石窝里的金子一点一点地掏出来。

见儿子走后，父亲一屁股坐在石窝上，为的是万一有人路过这里，不让路人看见石窝里的金子。他想好了，他坐在石窝上，即使这会儿有人路过，人家不问便罢，要是问他坐在大石头上做啥？他就说是坐在石头上晒太阳。

幸好儿子回家取东西这会儿没有一个人来，他的担心成了多余。等儿子从家里把小汤碗和小勺拿来，父亲用小勺小心翼翼地把石窝里的金沙一点一点地掏出来，放在小汤碗里。父子俩高高兴兴地将金子拿回家去。

父子俩走进屋里后，父亲急忙关住房门，又用一根杠子死死地顶住房门，他生怕这时有人突然敲门进来发现他家的秘密。他觉得万无一失后，才把金子藏在了一个破烂的箱子底下，箱子上又锁了一把铁锁，然后把箱子藏床底下，那样就一点儿也不显眼了。

奇怪的是，以后每当白水江发大水淹没晒粮石，洪水消退后晒粮石又重新显露出来时，晒粮石上酒杯大的石窝里便积满了金沙。于是，马富一家人，就把这个石窝叫作金石窝。

从此，马富家少了叹息，多了笑声；少了愁肠，多了欢乐。马富家的所有笑声和欢乐，都来源于那个金石窝。

白水江每年都要发三五次洪水，马富家每年都要收获三五酒杯黄金。三年过去了，马富家竟然收获了十几酒杯黄金，倒在一起，足有一茶盅。马富自从有了这些意想不到的横财，由穷光蛋摇身一变成了富汉，家里置田地、修新房、打家具、买骡马。全家人身上穿的麻布衫换成了绫罗绸缎，住的茅草屋换成了四合院，耕种的几亩山坡地变成了百亩良田。

马富还娶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当媳妇，从此他再也不用起早贪黑上山打柴了，光是那些金子，全家人一辈子也用不完。他家成了远近有名的有钱大户，家中还雇了好几个帮工，财富日积月累，家里富得淌油。

一年年过去了，马富家越来越富，但他并不满足。就像那首山歌唱的那样“新修房子楼上楼，吃了麦子想豌豆，骑了骡子想骑马，怀抱夫妻想丫头”，他的贪欲之心永远得不到满足。他心中暗想：光是一个有钱的大户人家算个啥？和人家那些富豪相比，自己只是个“毛毛虫”。要当就当一个称霸一方的富豪，那该有多么威风体面？骑马有人前面牵马，下马有人蹴下当马蹬，热了有人扇扇子，下雨有人撑雨伞，洗脚有人端洗脚水，洗澡有人给搓背，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吼一声山都要打战，千人万人都得听从自己的。

从此，马富做起了富豪梦。要当富豪，就要拥有更多的财富。他绞尽脑汁琢磨，怎样才能聚集更多的财富呢？想来想去，他觉得唯一的办法还是要在金石窝上打主意。

于是，他心中开始酝酿一个异想天开的小九九：晒粮石上的金石窝只有酒杯大小，每次涨大水只有一酒杯金沙粒。要是把酒杯大的金石窝，用錾子錾成碗一样大，岂不是每次涨大水就有一碗金沙粒。那样的话，每次涨大水就能得到一碗黄金，涨几次大水，就是几大碗黄金。一大碗一大碗地积攒黄金，肯定要比一酒杯一酒杯积累黄金快得多。要是那样的话，自己很快就会成为称霸一方的富豪了。

于是，马富打定了主意，要把晒粮石上的石窝，从酒杯般大小錾成碗一样大。俗话说得好，瞎子见钱眼睁开。他心想，父母肯定会支持他的这个想法。谁知，却恰恰相反。当他把自己的打算对父母一说，却遭来父母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瓜儿子，莫是想钱想疯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心口子重了过河都要沉底，万万使不得的！”

利令智昏的马富，满脑袋想的都是当富豪，此时此刻，他哪里还能听进父母亲的半点忠告，心里反而埋怨两个老家伙是死脑筋，看见了金子都不晓得捞。

这天夜里，趁父母都睡着了，马富打算拿上锤子和錾子，去白水江边把晒粮石上的金石窝用錾子錾成碗一样大。谁知，他在父母经常放錾子和锤子的地方找遍了，都没有找到这两样东西。

原来，父母怕儿子干出傻事情，早已偷偷地把这两样东西藏起来了，当然是藏在了马富找十天也找不到的地方。马富又不便去叫醒父母，追问父母锤子、錾子放在哪里了。要是那样做的话，不是对自己的行踪不打自招了吗？

马富并没有就此罢休。第二天，他来到离他家很远的一个村子，打算向住在这个村的一位远房亲戚借錾子、锤子。前些年，这位远方亲戚修房子，马富给他帮了不少工，心想现在向他借把锤子和錾子，他肯定不会拒绝。

远房亲戚见很少登门造访的马富来到自己家，不知有何事，便问道：“马富，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找我有事吗？”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向你借一把锤子和一把錾子用一用。”

“你借锤子、錾子做什么？”

“錾石磨。”

“你在骗我哩。我知道你家从来就没有石磨，你家的面粉都是在别人家的石磨上磨。”

“不錾石磨，那就錾柱脚石。”(www.daowen.com)

远房亲戚不知道马富早已富了，还以为他是个穷光蛋，说道：“你家穷得饭都吃不起，又不修新房，錾柱脚石做什么？”

“你别管用锤子、錾子干什么，你把这两样东西借给我就行了。”马富有点生气了，问道，“你借还是不借？”

“借东西总要说清楚嘛，总不能糊里糊涂地借。”远房亲戚也较起真来，“你要是不告诉我借锤子、錾子的用途，我是不会借给你的。”

马富见远房亲戚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看来不说实话就借不来锤子和錾子，再说了远房亲戚又不是外人，他迫不得已只好把金石窝的事，还有打算用錾子把酒杯大的金石窝錾成碗样大的事，全告诉了这位远房亲戚。远房亲戚听了，说道：“马富呀马富，你千万千万别心口子厚（贪心），心口子厚了过河要沉底。”

“别说那么多废话。”马富有点不耐烦了，“你到底借还是不借？你要是不借，我就到别处去借。我就不信离了狗粪还不上园子了，离了红萝卜还不上席了。”

这位亲戚见马富不听他的劝告，又碍于亲戚情面，只好答应借：“马富，锤子、錾子借给你。你以后后悔了，可别怪我。”

马富完全被金钱冲昏了头脑，说道：“嘿嘿，我后悔什么？我有啥后悔的？我马上就发大财了，高兴还来不及哩。”

远房亲戚把锤子和錾子交给了马富。回家路上，马富一边走一边想：这两样东西，不能拿回家里让父母看见，只能暂时藏在外面，最好藏在晒粮石附近，用起来方便一些。他来到晒粮石附近，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把锤子和錾子藏在白水江边的一块大石头下面。为了防止来取时找不着，他还在藏的地方打了一个只有他能认出的记号。

这天夜里，等父母都睡着了，马富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家门。他来到白水江边，开始了他的富豪梦行动。他借着月光，对着晒粮石上的金石窝，举起锤子，对准錾子錾开了。

奇怪的是，他举起锤子明明没有用太大的劲，第一錾子錾下去，却震得虎口发麻，臂膀生痛，錾子尖尖上火星四溅，还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他举起锤子，第二錾子錾下去，震得脚下的地皮都在颤动，錾子尖尖上火星乱飞，照亮了夜空，火星子还烧着了他的衣服。

他举起锤子，第三錾子錾下去，震得江对面的山崖都“轰隆隆”地垮了，飞溅的火星子灼伤了他的眼睛。

马富并没有住手，他完全被金钱冲昏了头脑，被富豪梦左右得鬼迷心窍。他不顾一切地錾呀錾呀，累得满头大汗、腰酸背痛，从月亮出来錾到三更半夜，从三更半夜一直錾到东方发白，终于把酒杯大小的石窝錾成了碗一样大。看到眼前的赫赫战果，马富感到大功告成，仿佛一碗金沙已经稳稳当当地捧在了手中，脸上充满了得意的笑容。

尽管折腾了一晚上的马富已经累得筋疲力竭，但一想到自己的战果，便把劳累抛到九霄云外，觉得再累再乏也值得。他兴冲冲回到家中，请父母来江边看他的战果。

谁知，父母来江边一看，当场就气翻过去。

再说马富日日夜夜做着富豪梦，天天盼望老天爷下暴雨，指望白水江涨大水淹没晒粮石，指望洪水退后晒粮石碗样大的石窝里出现一大碗黄金。过了几天暴风雨终于来了，倾盆大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白水江泛滥了，晒粮石被淹没了。马富高兴得神魂颠倒，只等洪水消退后，去收获一大碗黄金。

等到风停雨住后，马富天天抬个板凳坐在院子里，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的那条滚滚东去的白水江。他盼望洪水赶紧退去，祈求晒粮石快快露出来，指望奇迹马上出现。

第一天洪水没有退，马富急得饭也没有吃，觉也没有睡。

第二天洪水也没有退，马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第三天洪水还是没有退，马富急得快要发疯了，惶惶不可终日。

到了第四天，洪水终于退了，晒粮石露了出来。

马富在家中老远就望见了，高兴得屁颠屁颠的，急急忙忙跑到白水江边，盼望能有一个天大的惊喜、奇迹在眼前出现。他来到晒粮石跟前一看，顿时傻了眼：晒粮石上碗样大的石窝里，哪里有一粒金沙？只有装了满满一石窝的河沙。

马富实在接受不了这样的残酷现实，经受不住这样沉重的打击。他发疯似的在江边捶胸顿足，怨天尤人。

他披头散发，赤着双脚，沿着江边一阵狂奔乱喊，一只老鸹在他头上哇哇地叫着。一阵江风吹过，似乎给马富发热的头脑带来了一剂清凉剂。直到这时，他才如梦初醒，懊悔不已，羞愧万分，懊悔的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他想到他一定会遭到众人的羞辱奚落，众人的口水都会把他淹死。

俗话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他丢人丢尽了，他哪还有颜面活在这个世上？从此，人们再也没有见过马富。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跳江了，有人说他离家出走了……

打那以后，村里人编了首歌谣，唱道：

金石窝，石窝金，

马富小子真贪心，

石窝凿成碗样大，

一碗河沙像狗粪。

人心不足蛇吞象，

竹篮打水一场空。

（民间老人讲述　刘启舒采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