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被选择作为天枢的装饰之一,还与武则天君临天下、华夷共主的“天可汗”情怀与精神有关。这种怀近抚远、协和万邦的精神,从后来所造的乾陵六十一蕃臣像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这六十一蕃臣,经过叶奕苞、岑仲勉、马驰、樊英峰等人的研究,已考证出三十六人[70]。梁子、文军推测,这些人应该是来自突厥、龟兹、疏勒、昭武九姓胡诸国、波斯、吐谷浑、于阗、吐火罗、党项、薛延陀、吐蕃、罽宾、林邑、泥婆罗、摩腊、多蔑等国,已知姓名的三十六蕃王全部与西域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对唐朝统一或收复西域起过直接或间接的作用[71]。薛宗正认为这种情况与永徽、显庆年间的七年西域战争有关,经此战役,唐军彻底消灭了西突厥汗国,此后中亚各国纷纷向唐表示臣服,并遣使者通好。唐朝也顺利在西域、中亚设置了各级羁縻府州,对该区域进行统治[72]。而拜根兴、张斌等人则认为在这六十一蕃臣像中,也有来自新罗的石人像。拜根兴考证出乾陵六十一蕃臣像东南角挎弓石像为新罗使者[73],张斌在《刍议乾陵六十一蕃臣像中的新罗人》进一步断定该石像为新罗文武王金法敏[74]。其论证有力,令人信服。由此看来,在乾陵立像的六十一蕃臣既有来自西域等地者,也有来自新罗者,除了考证出姓名官职的三十六人及新罗使者一人,还有二十四人未被解读。若说剩余的这二十四人有来自日本、百济、高句丽等唐帝国边境其他地区,也非毫无可能。
有关乾陵六十一蕃臣的制作时间,虽然目前有不少学者倾向于是唐中宗李显在武则天死后加上去的[75],但是学界尚有其他争论,同时,学者也注意到,早在昭陵建造过程中,就已经在北司马门内设计排列了十四尊蕃君长像,学者们普遍认同乾陵立蕃臣像是模仿了昭陵蕃君长像的做法[76]。而且,昭陵所立十四尊蕃君长像的构思与命令,直接来自唐高宗。《唐会要》载:“上欲阐扬先帝徽烈,乃令匠人琢石,写诸蕃君长,贞观中擒伏归化者形状,而刻其官名。”[77]琢石刻像的目的是彰显唐太宗作为天可汗的赫赫武功。这一目的,高宗明白,武则天自然也不陌生。更何况武则天在位期间,诸蕃使者频繁来朝。既然如此,即便六十一蕃臣像是唐中宗时期才雕刻而成的,也不能够排除在乾陵设计伊始,武则天及其朝臣已经考虑竖立蕃臣石人像的可能。自然,立蕃臣像于乾陵,其目的既是为了体现乾陵浩大磅礴的气势,更是为了弘扬唐高宗、武则天时期军事、外交、文化方面的历史伟绩及万国来朝的盛况。蕃臣立像乾陵,“天可汗”协和万邦的抱负已经展露无遗。
武则天建造天枢的目的,两《唐书》、《资治通鉴》等史籍虽然载为“铭纪功德,黜唐颂周”“立颂以纪上之功业”“纪太后功德,以黜唐兴周”,但其实还有更深层次的意义。饶宗颐先生提出“及天枢之立,集万国蕃长落成之,则又天可汗精神之表现”[78],这是非常中肯的见解。天枢这种具有深刻象征意义的建筑,有着纪念碑的性质,表达的是武则天内心武周王朝丝毫不逊于李唐王朝的希冀与自信,即便是在统制四夷的政绩方面,她与她所创建的大周也不甘屈居李唐之下。
天枢之立,一定程度上正是为了展现武则天统制四夷、协和万邦的政治成果。而这种展现,有一个参照对象,那就是太宗时期治理周边蕃人政权的政绩。“诸蕃君长诣阙,请太宗为天可汗”[79],而武则天即位之后,则有“四夷酋长”“蕃夷诸酋及耆老”纷纷“请作天枢”以纪武则天之功业,颂武周之功德。“令后玺书赐西域北荒之君长,皆称皇帝天可汗。诸蕃渠帅有死亡者,必下诏册立其后嗣焉”[80]。册立他者的可汗、酋长等领袖,表明册立者对被册立者有着形式与名义上的统治权。对比唐太宗与武则天所册立的酋长、可汗,也是武则天更胜一筹。太宗所册立的四夷可汗、君王、酋长,不过是突厥、突骑施、吐谷浑、新罗、高丽、薛延陀、契丹[81],这些部落民族基本上都与唐帝国相邻,属周边政权。而武则天不但册立了突厥、吐谷浑、突骑施、新罗等周边民族、国家的可汗、君长,还扩及东女国、于阗、康国,《册府元龟》卷九六四《外臣部·封册》载:
是月(则天垂拱二年九月),东女国王敛臂遣大臣汤剑左来朝,仍请官号。乃册拜敛臂为左玉钤卫员外将军,仍以瑞锦制服以赐之。[82]
天授二年腊月[83],以于阗王尉伏阇雄卒,册立真(其)子璥为于阗王。[84]
是月(万岁通天元年九月),封康国王、大首领、左玉钤卫将军笃婆钵提为康国王。圣历元年七月,册立泥沮师师为康国王。[85](www.daowen.com)
其中,康国为昭武九姓胡诸国之一,主要以撒马尔罕(Samarkand)为中心。除康国之外,昭武九姓胡还有安、曹、何、米、史、石等国[86],表明武则天至少在名义上确立了对中亚地区的统治。
除康国之外,在四夷酋长之中,更有来自波斯王族被波斯甚至当地民众视为瓦赫兰的阿罗憾,担任了请铸天枢事件的发起者与领导人。铸造天枢的大量资金,也主要来自四方蕃客胡商的捐助,“诸胡聚钱百万亿”[87]。荣新江先生指出,“诸胡”之中也有商胡,这实际上表明了四夷蕃人对于武则天及武周政权的大力支持态度。因为在唐前期华夷分别之论与佛道论衡一直相互关联,武则天借助佛教为她的即位制造舆论,并于天授二年夏四月,“令释教在道法之上,僧尼处道士女冠之前”[88],这让作为“外来户”的四夷蕃人很受鼓舞,所以胡人与武周政权保持着一种密切的关系[89]。天枢作成之后,“悉镂群臣、蕃酋名氏其上”[90],“武三思为文,刻百官及四夷酋长名”[91]的做法,表明天枢是大周朝臣及百姓与四夷酋长蕃客共同打造而成的,实质上体现了武则天的“天可汗”之理想。
就统制四夷的成就而言,较之李唐太宗时期,至少从表面来看,武周时期更为辉煌。既然如此,代表武周王朝形象的天枢,其上装饰元素的选择,就必须服务并体现这个意旨。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武则天一方面选择了来自异域的百兽之王—狮子,另一方面又选择了本土文化中的传统神兽麒麟,狮子、麒麟并存,表达的正是涵括中外的意识及武则天华夷共主的理想。
除了狮子、麒麟之外,可供选择的本土灵兽有虎、凤、龟等。凤,或称朱雀,具有强烈的女性特征。尽管由于简狄吞玄鸟卵而生下了商的始祖契,商人因此自认为是凤的后代,从而将凤的地位置于龙之上,但在其他时代中国文化传统的语境里,凤基本都屈居龙之下。龟,或称玄武,虽是水神的象征,也有长寿之意,可寓意武周政权传承久长,但缺少雄踞天下、傲视一切的王者气势。既有王者气势,又无明显性别之分的中国本土灵兽,是丛林之王—虎。然而,一者狮子与麒麟相配具有前文所述的固定意涵,二者李唐重虎,其祖名即李虎,武则天不用,大概也是有意与李唐分别。而且,与万兽之王的狮子相较,虎还有两大根本无法弥补的弱点:
第一,虎惧怕狮子。《洛阳伽蓝记》卷三载:“狮子者,波斯国胡王所献也,为逆贼万俟丑奴所获,留于寇中。永安末,丑奴破,始达京师。庄帝谓侍中李或曰:‘朕闻虎见狮子必伏,可觅试之。’于是诏近山郡县捕虎以送。巩县、山阳并送二虎一豹,帝在华林园观之,于是虎豹见狮子,悉皆瞑目,不敢仰视。园中素有一盲熊,性甚驯,帝令取试之。虞人牵盲熊至,闻狮子气,惊怖跳踉,曳锁而走。”[92]盲熊一闻狮子之气味,便惊恐而逃,这一书写,意在体现狮子之威。中国本土向来有百兽之王之称的老虎,虽然之前从未与狮子有过地缘争夺,但一见狮子,就为其气势所威慑,害怕得低头顺眉不敢仰视。狮虎之斗的结果,不但娱乐了北魏孝庄帝及其臣子,也为世人所探知。唐人不断有诗词描写狮子独一无二的威猛、傲视一切生灵的霸气。《全唐文》卷一三八载虞世南所作《狮子赋》云:“其为状也,则筋骨纠缠,殊姿异质,阔臆修尾,尽毫柔毳,钩爪锯牙,藏锋蓄锐,弥耳宛足。伺间借势暨手,奋鬣舐唇。倏来忽往,瞋目电曜,发声雷响。拉虎吞貔,裂犀分象。”[93]张九龄《曲江集》卷一七《狮子赞序》亦云:“顷有至自南海,厥繇西极,献其方物,而狮子在焉。其天骨雄诡,材力杰异,得金精之刚,为毛群之特。仡立不动,已九牛相去;眈视且瞋,则百兽皆伏。所以肉视犀象,孩舞熊罴。其余琐细,不置牙齿。”[94]狮子,相对于虎的绝对威慑力,甚至将虎豹视作食物,其实早在唐代以前就已是众人皆知的常识,《尔雅·释兽》载:“狻猊,如虦猫,食虎豹。”郭璞注云:“狻猊,即师子也,出西域。”狮虎之间的这种鲜明差别及李唐名虎,虎伏于狮,恐怕也是铸造天枢时舍弃虎而选择狮子的原因。
第二,虎不具备狮子独有的丰富内涵。虎虽是中国等地动物世界里的王者,是中国文化语境里的王者,但虎在世界其他区域未能取得同样的地位,它作为王者的象征具有鲜明的地区性局限。而狮子,不但具有深刻的宗教内涵和为世人认可的世界性象征意义,还是世界范围内的兽王,与王权紧密结合在一起,这在武周时期,已是如此。狮子作为王权的象征,具有威猛、力量、权威等寓意,被运用于贵族和王族的标志之中,不仅仅局限在波斯地区,还广泛表现在埃及、希腊、罗马、拜占庭、中亚等地的政治文化中。此外,陈怀宇指出,在叙利亚、英格兰、捷克、芬兰、荷兰、摩洛哥、挪威、苏格兰、亚美尼亚、保加利亚等地,狮子也与王权紧密结合在一起[95]。所以只有狮子,才能与武则天统制四夷、成为华夷共主的政治理想相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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