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现代建筑最早的史学家常常倾向于将他们的主题孤立开来,将其过分简单化,强调它的独特性,以展示新的创造物和之前的作品是多么的不同。然而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曾经教导我们如何嘲笑起源(Ursprung)的庄严性。事物最初往往并不是如人们相信的那样,如亚当夏娃般以无罪之身诞生于伊甸园。正如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所说:“人们试图通过指出人的神圣诞生,来唤醒他的至高无上感,然而这条路如今已被禁行了,因为一只猴子就站在那入口处。”[6]那么,在探索建筑现代性的过程中,在现有所谓的“现代建筑”(Moderne Architektur)之外,是否存在着“另一种现代”建造实践的线索呢?
真正的历史的开端往往是含混而低贱的,回溯历史往往会发现书写的神圣家谱之下是动荡的混乱。早期的现代主义理论将现代主义的诞生描述为对传统的光辉胜利,是理性对于黑暗野蛮的征服,以此来证明现代主义的高贵出身。然而,以“国际式”为正统的现代主义建筑的源头及深层构造中流淌着不同的潜流。如果现代主义可以被简单粗暴地贴上标签,那么它的标签数量也必定多达十几种,而其意义也将会相互重叠、冲突,处于不断的语境移植后发生的概念转化之中。威廉J.R.柯蒂斯(William J R Curtis,1948—)在《20世纪世界建筑史》(Modern Architecture since 1900)中提到了这样一个现象——在19世纪90年代至20世纪20年代之间,出现了几种以“现代性”为主要特征的流派;而直到20世纪20年代似乎才最后取得了对于“现代性”的广泛共识。[7]
广义上的“现代建筑”,是19世纪晚期至20世纪早期的产物,是为了反对19世纪早期各式各样的、混乱的和折中主义的历史主义复兴而构想出来的。具体到德国,其早期的现代建筑及思潮就是从反对德意志第二帝国(Deutsches Kaiserreich,1871—1918)的庸俗艺术中诞生出超越的先锋。然而,世纪之交的欧洲又是一个政治与经济动荡、新思潮与传统思维仍未完成交替的时代;也是一个民族国家得到空前大交流的时代,其中孕育了许多与传统艺术完全不同的艺术样式,例如达达艺术、未来派、风格派、表现主义等。可以说,表现主义建筑的发展历程反映了自1918年十一月革命以来,直至20世纪20年代,革命性的社会实践与先锋艺术的激进语言之间的关系。只有将表现主义建筑置于现代主义建筑的整体中进行考察,才会发现德国表现主义作为现代主义的一支,发生于现代主义还未沦落为僵化的国际式之时,它具有事物早期阶段所特有的生命力、含混以及复杂性。
欧洲早期现代主义活跃于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以魏玛德国(Weimarer Republik,1918—1933)为中心的泛德语地区。作为早期现代先锋艺术运动的一支,表现主义,和其他的早期现代主义建筑思想有着共同的敌人——庸俗的历史主义以及古典教条和学院派;然而在涉及现代社会分工和功能性、目的性的时候,它又是反对类型和标准化的。表现主义强调只有完整的人才是目的和意义,通过解放人的原初创造力,发挥集体的凝聚力。表现(Ausdruck),而非描摹;感受(Empfindung),而非评判。表现主义认为自从人服务机器以来,人的肉体和灵魂就被割裂了,因此,表现主义为了让灵魂重新归于人类之中,让丧失灵魂的、堕落的人类重新复活,一方面反对庸俗的历史主义粉饰,另一方面反对工业大生产中非人性的因素,强调科学与人性的合一。这种艺术并不致力于创造一种新的“风格”,而是在于回归自文艺复兴以来丧失的对于自由的原始艺术创造力,回归朴拙,回归人性。
20世纪表现主义主要发源和流行于以德国为首的德语国家。这是由德国从统一到发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经历的风云变幻决定的,是由经济大发展、物质主义、战争、社会冲突和经济萧条所带来的精神危机所决定的。世界大战和它的结束造就了表现主义的高潮。“一战”之后,德国政治形势复杂,右翼和左翼斗争激烈。新成立的魏玛共和政府采取中间路线,但仍控制不住军事,也抑制不住通货膨胀。德国表现主义建筑基本伴随了短命的魏玛共和国。“在这个意义上来说,表现主义艺术的道路,同时也最强烈、最典型地标志着德国艺术的命运。在1914年前是强大的保守力量和寻求变革的力量之间发生矛盾的时代,在1914至1918年的战争年代,在1918至1923年的革命和通货膨胀的年代,在1924至1929年的繁荣和压制的时代,这条艺术道路一直在与这些时代并行地发展着。”[8](www.daowen.com)
20世纪30年代,经济大萧条与住房短缺使得大量的平民住宅成为社会的基本需求,也间接为标准化与否的问题作出了选择;而民族性和国家工业结合,又为日后的国家社会主义铺平了道路;现代城市的发展终究没有朝向乌托邦的方向。这些都促使理想主义的建筑师演变为一个现实主义的社会工作者。
现代主义建筑只是在历史的夹缝中东奔西突地冲出了一条讲究效率与经济、推崇实用性和普适性的理性发展道路,其形式并没有一种超越历史之外的、天命所在的神圣起源。正如印度神话中从海水泡沫的激荡中产生出的金刚世界一样,如果现代主义存在本质和起源规律的话,那么它们的本质也是在这种相异的力量和各种元素的激荡中一点点地形成的。正如福柯眼中的历史褪去了形而上学的光辉起源,成为一种时而强壮、时而虚弱、不断躁动狂热的机体生成过程一样;表现主义并不是一场一无所获的阵痛,表现主义运动所起的作用犹如母液中所熟知的盐粒。而结晶——母液的结晶就在盐粒周围形成[9]。令人感到讽刺的是,寻求起源的表现主义最终被排斥于正统的现代主义书写之外。
作为德国建筑“精神现象学画廊”中的一幅,表现主义更像曾经的“插曲”和“偶发事件”,对它的厘清有助于我们拂去现代主义起源的幻象,还原事实成为微妙的、独特的和个体之下的标记。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