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是一位前无古人的史学大家,他所创作的皇皇巨著《史记》,记述了从黄帝时代到他所处的汉武帝时代之间三千多年的历史。也就是说这位太史公写下了中华五千多年文明史的五分之三。班固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汉书·司马迁传赞》)这是太史公身后人们对他最崇高的也是最精当的评论。正如《三国志》的注者裴松之说的,史迁“博有奇功于世”,因此他是永垂不朽的。
我们感兴趣的是“其事核”这句话。“核”,就是审核,就是核查,唐人颜师古的注释是:“核,坚实也。”通过核查,使史事坚正,使史论真实。用通俗一点的话说,“核”就是考核。所以,我们把《史记·夏本纪》看作是太史公为夏史写下的一份沉甸甸的考察报告。
其实,我们何尝不可以把整部《史记》都看成是太史公的一份考察报告呢!
众所周知,司马迁为了写作《史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一定意义上说,读书和行路两者都是考察。
首先,是对文字资料的考察。
司马迁是个博学者,他出生于史官之家,家里有众多的书供他读,大概是十来岁的时候,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当了京官,于是举家从夏阳迁往长安,父亲又让他拜在大学问家董仲舒的门下,学习《尚书》、《春秋》这样一些历史经典,这为他日后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文化基础。
大量读书,是司马迁日后写作《史记》的必要条件。当然,更为重要的是他读书过程中的“考察”精神。这里说的“考察”,主要指通过分析、研究,决定对相关材料的取舍和运用。同样是大文豪的班固与司马迁的心是相通的。他说:“司马迁据《左传》、《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这可以看作整部《史记》的写作历程中对文字资料的“考察”,当然其中也包括着《夏本纪》的写作。这里用了四个动态的词汇来表达“考察”过程:一是“据”,就是依据,说明司马迁在运用《左传》和《国语》相关史料时,基本上是持肯定态度的。司马迁在写《夏本纪》时,就大量依据《左传》和《国语》的材料及论说。如太康失国、后羿代夏、寒浞杀羿、少康中兴、孔甲乱夏、夏桀亡夏、桀奔南巢等。二是“采”。从词义上看,有“采”就有“不采”,因此,这里说的“采”有着选择之意。《世本》和《战国策》中的一些说法,司马迁能认同的,就“采”之,不能认同,就不“采”。这一点,我们在前面的论述中已有分析。三是“述”。所谓“述”,就说孔子说的“述而不作”。《楚汉春秋》的一些材料,难辨真伪,司马迁就引述一些,不作评论,让历史和之后的历史学家们来做出结论。四是“接”。这是司马迁写史的一个特点,就是把历史与现实“嫁接”在一起考虑。他写夏史时,会上“接”禹、禹的父亲鲧,一直上“接”到黄帝,这实际上说的是先夏的历史。讲夏史时特别会下“接”于夏的后裔杞,想从杞那里摸索出夏当年的礼仪文化来。
其次,是实地的考察。
正如诸多史家所说,司马迁是一个富于“实录精神”的大史学家,因此,他极其重视实地考察。为了写《史记》,他进行了极为认真的实地考察,他自己说:“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他的考察是极有成效的。他不只带着耳朵去听那些“长老”讲五帝故事,还带着一双敏锐的眼睛去看,去观察,发觉某些长老说的也不靠谱,都说是黄帝、尧、舜之处,怎么“风教固殊”得那样厉害呢?他还带着一颗脑袋在那里不停思考,从而得出正确的结论。
司马迁壮游的范围真的很广很广,简直可以说是个奇迹。“西至空桐”,那是传说中黄帝登临过的地方,司马迁一定得去一去。空桐地在陇西,即在今青海甘肃一带,在当时还是很边远的地方。“北过涿鹿”,涿鹿是传说中黄帝的都邑之所在,也很值得一去。不过,司马迁这里用了“北过涿鹿”,涿鹿是过往之地,不是目的地,目的地还在北边。“东渐于海”,东面到达大海边上,主要是指黄海、渤海一带。“南浮江淮”,到达了长江、淮河流域,在江浙一带作了实地考察。在交通十分不便的古代,司马迁凭一己之力,有时步行,有时乘坐驿车,千辛万苦,实地考察那么多地方,实属不易。
其实,他考察的地方远不止于上述这些地方。为了考察楚屈原大夫的史实,司马迁从长安起程,出武关,经南阳,渡长江,来到了长沙的罗县,专门到屈原“自沉渊”边进行了奠祭。告别了汨罗江以后,他又乘船沿湘江南行,在九嶷山南峰领略了舜当年南巡的风光。然后,司马迁顺流东向,来到了会稽山区,“上会稽,探禹穴”,是他这次远行的一门大功课。他还到过孔子的故乡曲阜,“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司马迁还以郎中将的身份出使过西南边远地区,在“夜郎自大”的那个夜郎国度过了一段不平凡的时日。司马迁还随汉武帝祠泰山,后来听说黄河决口,还随武帝一起去治河。
再次,建立在文字资料考察与实地考察基础上的综合思考。
比如《五帝德》和《帝系姓》这两部作品原先大家都是信不过的,因此“儒者或不传”。可是,司马迁根据读《左传》和《国语》的心得,再加上实地的考察,认为“其所表见皆不虚”。至于《尚书》,司马迁认为“书缺有间矣”,就是它的缺失实在太多,非得靠“他说”来补足不可。
司马迁是一位真正的学问家,他做学问的原则是:“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意思是说,要不是好学深思,做到领悟事情的真相,就很难深入浅出地把道理讲清楚的,也不可能把历史写得让那些浅见寡闻的人都看得懂。读万卷书,司马迁做到了;行万里路,司马迁做到了;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司马迁也做到了。今天,当我们这些“浅见寡闻”者捧起《夏本纪》这部考察报告时,我们可以坦然地说:太史公说的,我们读懂许多了。
说《夏本纪》是司马迁的一份考察报告,一般学者只看到他考察了山川地理,考察了九州财物,其实,司马迁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更多地考察了夏王朝建立前后人际关系的变迁,以及从禅让到传子制度方面的微妙变化。经过一番精细的考察,在《夏本纪》中,通过尧、尧子丹朱,舜、舜子商均,以及大臣禹、皋陶、益的种种明争暗斗,写出了社会大变动前夜“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境况。
在舜的晚年,舜有点儿身心皆疲,在传位给谁的问题上,必有一场大争斗,那已经是明摆着的事了。恰在此时,舜召集禹、伯夷、皋陶会议,让这些权势显赫的要员“相与语帝前”。这次会议,《尚书·皋陶谟》有一份会议记录式的文档,而太史公的《史记·夏本纪》中有一份修正后的会议记录。从太史公的一“修”一“正”中,可以看出他是怎样考察夏时社会的时局、怎样准确应用夏时留存史料的。
司马迁是怎样修正《皋陶谟》这份文档的呢?
一、明确帝舜与禹、皋陶等谈话的时间和背景。(www.daowen.com)
这份“相与语帝前”的谈话记录的背景,在《尚书》中是一点儿也不明确的,只是告诉人们有这么一次会议,与会者有些怎样的言论。而司马迁则明确指出这是发生在大禹治水成功之后的事,当时已是“声教讫于四海”,“天下太平治”。天下是太平了,但是“朝”内却不怎么太平。天下共主舜老矣,不少人都想要他坐着的那把宝椅。原始民主制已经走到了它的末路,为了解决接班人问题,舜主持召开这样一次会议,不但必要,而且必然。
二、参与会议的主要成员的更改。
在《尚书》中参加会议是四人,主持会议的舜,还有被请来发布治国纲领的大禹和皋陶,还有主管礼乐的夔(kuí)。皋陶是帝尧的后裔,势力相当大,在舜时担当着大理卿的重任。而禹的根基也不浅,他有着当时天下第一功——治理洪水的大底气,因此他的取舜而代之可说是民心所向。很有趣,这次谈话的记录者把文章定名为《皋陶谟》,给人的印象是只有皋陶一个人在那里“谟”。“谟”者,“谋”也。如果真是只有皋陶一个人在那里出谋划策,那么舜的继承者不是铁定了吗?可是,到了《史记·夏本纪》中,同样是这样一次会议,参与会议的变成了五人(想来太史公是必有所据的),其他四人不变,但又增加了举足轻重的一人,就是伯夷(不是不食周粟的那个“伯夷”)。
三、把皋陶与大禹的矛盾明朗化。
在《尚书》中,字里行间皋陶、禹间的矛盾还是隐约可见的,如会议开始时,还没等舜说什么,皋陶就迫不及待地抛出了治国“九德”,可见其欲主政天下的急切心情。但总的来说问题挑得还不够透明。但《史记·夏本纪》则不一样了,它把那层窗户纸给恰到好处地点破了。比如,在皋陶讲了一大通后,帝舜点名要禹说:“女亦昌言!”禹却谦恭地说:“於,予何言!予日思孳孳!”意思是: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只是孳孳不倦地按你的指示办事罢了。这时,《史记·夏本纪》中增加了与《尚书》不同的一个情节:
皋陶难禹曰:“何谓孳孳?”禹曰:“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皆服于水。予陆行乘车,水行乘舟……众民乃定,万国为治。”皋陶曰:“然,此而美也。”
类似的故事在《尚书》中也是有的,但这里《史记》增加了两个细节:第一个细节是当大禹回答舜帝说“我没有别的话要说,我只想孳孳不倦地为大家做些事”时,皋陶突然跳出来责问“何谓孳孳”,太史公用了“皋陶难禹曰”五字——用得好,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发难!企图在舜帝面前“出”禹的“丑”。可是,大禹不慌不忙地作了回答。第二个细节是,皋陶见大禹说了治水中的艰苦奋斗,说了为解决民生而采取的“调有余补不足”的办法,讲了禹与益在治水中的深情配合,皋陶此时只得无可奈何地说:“然,此而(你)美也。”意思是,是啊,这都是你做的大好事啊!
四、在这次会议上,舜严厉批评尧子丹朱,目的是为了警戒皋陶。
这实际上是很突然的事,在这次会议期间,舜严厉地批评起尧之子丹朱来。矛头所向,是批评皋陶。舜声色俱厉地说:“毋若丹朱傲!”这是一种警示,要谁都不要像丹朱那样的傲慢自大。
皋陶的心中最有数,帝舜批评的实际上是他。因此,帝舜的话刚落地,《史记·夏本纪》上便有了这样一段话:“皋陶于是敬禹之德,令民皆则禹。不如言,刑从之。”从帝舜借严厉批评尧子丹朱以影射皋陶起,皋陶才服输,才“敬”重禹。可是,此人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竟然以大理卿的身份发布命令,要求全民都服从禹,谁违犯了,刑事处置。这些话,在《尚书》中也是找不到的,显然是司马迁根据其他资料添加上去的。
五、在皋陶与大禹争锋过程中,乐官夔(见《礼记·乐记》)是站在禹一边的。
这在《尚书》中也是若暗若明的,只是含糊其词地说夔主持演奏了“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而《史记·夏本纪》则明确说出了,在这种会议场合夔主持演奏“九韶”之乐,是为了支持大禹。《史记·夏本纪》写道:“于是天下皆宗禹之明度数声乐,为山川神主。”其意是说,从此天下民众,皆宗主大禹所兴起的九韶声乐,作为祭祀山川神主的乐章。这上面,乐官夔立了一功。
六、皋陶之死。
《史记·夏本纪》记述了皋陶之死,“帝禹立而举皋陶荐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这皋陶在大禹主政后的突然死去,后世史家都认为实在有点难以理解。其实并不奇怪,在争权如此剧烈的大变革时期,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司马迁不作过多的介绍,只是加以实录。
上述这些,意在说明《史记·夏本纪》的确是司马迁竭尽心力写下的一篇考察报告。为了写好这份考察报告,他“行万里路”,考察了从黄帝开始的五帝们的行踪,天南地北,无所不至,考察了大禹治水的史迹,考察了禹域九州,足迹所涉,何止万里?为了写好这份考察报告,他“读万卷书”,当时他能见到的典籍图书,他都读了。在读书过程中,他也充满着考察精神,就是对被认为最具经典色彩的《尚书》之类,他也一“考”再“考”,非要把是非曲直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从一篇《夏本纪》可知,后人赞誉太史公书为“实录之作”,确非虚言也。
可见,司马迁是一位伟大的史学家。汉代思想家刘向、扬雄博览群书,他们发现《史记》百三十篇所载人与事有根有据,异口同声赞叹:“(司马)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汉书·司马迁传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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