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帝驾崩时,皇太子朱常洛三十八岁,在古代,这已算是半老之人了,到这时才熬出了头,当了皇帝。这个新皇帝,是东林一派官员前赴后继保了几十年才保下来的,廷臣对他寄的希望当然很大。那么他即位之后,实际作为怎么样呢?
提不得,太让人啼笑皆非!
万历帝于七月二十一日死,常洛于八月初一即位,改明年为泰昌元年。然而这位泰昌皇帝却没能活到“明年”,只活了二十九天就死了!成了明朝在位时间最短的一个皇帝,差点儿连年号都捞不着。
怎么死的呢?病死的。因为什么致病的呢?太好女色!
朱家老皇帝的遗传,恐怕真是有点儿问题,走了一个贪财的,又来了一个好色的。
因为他死得太窝囊,所以后世对他评价不高。其实事情也有两面,他要是不那么好色,很可能将来就会有一番作为,弄得好,倒可能会保住大明的一条命。
可惜,天不佑大明。说起来还是因为——万历虽死,阴魂不散。泰昌皇帝即位之初,哪怕有个像叶向高那样稍稍果断一点儿的首辅,也能制止一些事情,躲过这一劫。但是没有,上上下下,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新皇帝被“谋害”死了。
从父皇驾崩,到泰昌皇帝即位的这几天,以新帝颁布的诏令来看,他还是试图振作颓局的——
发内帑犒劳边防将士,两次共拨付二百万两,可见他是不吝惜银子的。
罢撤矿税,将矿税太监全部召回,看得出他是不想扰民的。
补上各地巡按等缺额五百多位,还是想让国家管理正常起来的。
将过去因建言罢矿税而被斥逐的诸臣尽行起用,还是想恢复监督体制常态的。
他还下诏诚恳求贤,要求一旦发现卓异人才,要立即破格使用。看来,是想尽快提振官员队伍士气的。
而且一反乃父的懒惰,刚一当了皇帝,就开始视朝!
万历帝,那可是近三十年不视朝了。岁月漫长,近三十年不上朝是个什么概念,恐怕绝大多数官员都不知道该怎么上朝了。所以开头几天,朝堂上一片乱哄哄。泰昌帝很有看法,要求百官务要十分“敬慎”。他吩咐纠仪官,要是再抓住乱来的,一定要重重惩办。
看起来,朝政就要有个新气象了。百官们心中欢喜:万恶的旧时代总算过去了,棘手的事情,就一件一件来解决吧。
但他们没料到,新皇帝即位才五天,最大、最棘手的问题就来了——泰昌帝的“龙体”出了大问题!
事情是从那位影响了朝政几十年的郑贵妃引起的。万历在世时,郑贵妃是压在太子常洛头上的一座山,现在万历不在了,当了皇帝的常洛,一时还改不了敬畏郑贵妃的心理。
万历死前的遗嘱,有一条,是要常洛晋封郑贵妃为皇后。常洛呢,也太不争气,一个大活人,居然有点儿怕死人,不得不传谕内阁,表示要执行这一遗嘱。
目前万历后宫的形势是:正宫王皇后,在万历驾崩之前的几个月,已经去世了。常洛的生母王贵妃,也早在九年前就郁郁而终了。这两位在名分上高于郑贵妃的女人不在了,那么郑贵妃一旦晋升为大行皇帝(刚死的皇帝)的皇后,就意味着她将成为泰昌帝的皇太后,在名分上仍然压着泰昌帝。
而且最要命的是,这个女人一旦成为皇太后,就有可能垂帘听政,主持废立!
这是万历为他心爱的女人所布下的最后一个局。
这当然于礼不合,礼部右侍郎孙如游立即上疏反对。泰昌帝觉得问题不好处理,就留中不发,把执行遗嘱的事搁置了下来。
郑贵妃却不能停止活动。她目前的身份,不过就是先帝的妃子,以往皇权对她的保护屏障,实际上已经消失。如果泰昌帝要报复前嫌的话,那她的前景就非常不妙。
郑贵妃不想坐以待毙,于是盯住了一个人——李选侍。这是常洛当太子的时候就宠幸的一个姬妾。
这个“选侍”,是个什么名堂呢?原来,太子的大老婆叫太子妃,小老婆依次为才人、选侍、淑女等。
常洛一向所宠爱的有两个选侍,无独有偶,都姓李。为了区别,时人称她俩为“东李”和“西李”。常洛最爱的,也就是郑贵妃现在想打主意的“西李”。
这个“西李”李选侍,大约也是个素质不高的女人。郑贵妃和她臭味相投,很快达成了交易——由郑贵妃推动请封李选侍为皇后;而李选侍则投桃报李,提议封郑贵妃为皇太后。
小人物登上高位的为祸之一,就是把国家大事当成商铺交易,他们是不管江山牢固不牢固的。
两人以此结好,互相引重,给泰昌帝施加了很大的压力。最后是内阁首辅方从哲主张:干脆把此事压下,不说不办,也不说办,让它不了了之。
郑贵妃接连碰壁,觉得情况不是很好,与现任皇帝的关系必须解决好,于是改变了一下思路。小人物出身的政治人物,往往适应力都极强,她这一次,要打的是泰昌帝的软肋。
据《明史》记载,泰昌帝即位后,郑贵妃因为福王常洵的缘故,怕泰昌帝衔恨,便向泰昌帝进珠宝,又送了八名侍妾投其所好。
这八个人,是郑贵妃从自己的宫女中选出的八个大美女。这批礼物,显然有神奇功效,泰昌帝欣然接纳。
泰昌帝的为人,郑贵妃早就看透了。这一枪,果然就打中了要害。
常洛贵为龙子,但命却出奇地不好。
在做皇长子和太子的时候,备受万历与郑贵妃的压抑,战战兢兢不敢有所闪失,心情自然苦闷。为纾解压力,渐渐地就转向了声色之癖。久而久之,身体被掏空,在即位之前就很虚了。
万历死后,多年的压迫与约束消失,否极泰来的泰昌帝,有如穷儿乍富,渴牛暴饮,于女色方面就益发放纵。现在,又有郑贵妃送上的八名美女日夜“围剿”,那就更不堪重负了。
另一方面,他即位之后,每天都要处理大量朝政,力图清理父皇留下来的积弊。以他的年龄,处理常规的政务应该不算难事,但他的体质,已弱不禁风,这点儿事务简直要了他的命。
八月初一,他勉强支撑病体,完成了即位大典。接下来的几天里,由于骤然“日理万机”,精神立刻感到萎靡不振。
在政务和美女的两面夹击之下,弦儿一下就绷断了!
这一天,泰昌帝摆酒设宴,宴会上群姬载歌载舞,泰昌帝心旌摇荡,把持不住。饭局散后,把“女乐”留下来。据《三朝野纪》上说:“是夜,连幸数人,圣容顿减。”而《先拨志始》上则说:“是夜,一生二旦,俱御幸焉。病体由是大剧。”总之是应付得太多了,导致体力崩溃。
八月十日,泰昌帝病倒,召医官来进行了诊治。十二日还强挺着视朝,群臣见皇帝病容加剧,都大为吃惊。第二天,就完全没法儿坐朝了,又召医官陈玺等人前来诊治。十四日,郑贵妃见机插手,她让太监崔文升为泰昌帝开了一个药方。
这个崔文升,原是郑贵妃宫中的亲信太监,泰昌帝即位后,被提升为司礼监秉笔兼御药房太监。把这样一个来历的太监,提为内廷的二把手是何用意?不可考。反正泰昌帝的警惕性,实在是太差了。
崔文升诊过脉后,说是邪热内蕴,应该清火去热。于是把大黄、石膏等通便的泻药,都列入方中。
此时,泰昌帝的身子,虚得遇风就倒,哪里禁得起这番猛泻?不服药还好,一服下去,立即腹痛难忍,接着一夜连泻三四十次,眼见得小命就要完!
十五日,首辅方从哲听说皇上起不来了,大惊,连忙带领诸臣赶到宫门问安。皇帝传出话来,只说是:“数夜不得睡,日食粥不满碗。头晕目眩,身体疲软,不能走动。”吃药的事,他没有告诉大臣。
但宫中的太监与宫女们早已传开:崔文升给皇上服泻药,出了大事!外廷也很快知道了内情,一时人情汹汹,都说崔文升是受了郑贵妃指使,这里面,肯定有异谋。
由于郑贵妃在万历临终前的一段时间里,已意识到后万历时代马上就要开始,遂开展了对常洛全方位的笼络。常洛的性格又过于软弱,在金钱美女的攻势下,完全捐弃了前嫌,与郑贵妃相处甚融洽。他对郑贵妃未加任何戒备,即位后,也没对宫内和外廷的人事进行果断的清理。
内阁的首辅方从哲,由于政治渊源上的关系,也没有提出建议切断郑贵妃与当前皇权的所有联系,以保障新皇帝的人身安全。甚至连他本人是否与郑氏暗中合流,也是一大疑问。
看来,在人身依附色彩非常强烈的皇权制度下,新皇帝上台,不果断清理旧的人事关系,也是祸患多多。
阴谋就在皇帝稀里糊涂时,已悄悄展开。常洛的东郭先生心肠,使他自己陷入了十分险恶的境地。
此时郑贵妃已是大行皇帝的遗孀,按制应该马上搬离乾清宫,但她为了与新住进来的李选侍联络方便,尚未搬走。泰昌帝一病不起,引起了多方面的焦虑。其中外戚王、郭两家,发现郑贵妃与李选侍图谋不轨,便到处拜见朝中大臣,泣诉泰昌帝面临的险境。他们说:“崔文升如此用药,绝非一时之误,而是故意。皇长子由校每每私下里哭泣,父皇体力尚健,何由转眼至此!郑、李谋求由她俩照管皇长子,是包藏祸心。”
这个情况,引起了廷臣的普遍不安。大好形势来之不易,这个郑贵妃还要继续为祸朝政,真是岂有此理。给事中杨涟、御史左光斗在朝中首先倡议:“郑贵妃当移宫(搬家)。”
十六日,吏部尚书周嘉谟召集勋戚、文武大臣,会商此事。此时郑国泰已死,大臣们把郑贵妃的内侄郑养性叫来,责问他:“先朝数十年不定国本,你的姑姑罪过大焉!先帝遗嘱要封你姑姑为皇太后,你应出面坚辞才对。为何郑贵妃还住在乾清宫不走?又向皇上进献珠玉、美女,不是有非分之念吗?这样贪得无厌,一旦事发,你们郑氏一门将后患无穷,还是小心一点儿为好!”
这番话虽是威胁,但说的也是实情。郑养性听了,不由得心虚,失魂落魄而退。诸大臣的意思,是让他将此话传给郑贵妃。果然没有几天,他就上疏,请皇上收回封郑贵妃为皇太后的成命。
崔文升用药之事,也有人开始追究。杨涟于二十日上疏,论崔文升胡乱用药之罪。他说:“医家看病,有余者泄之,不足者补之。皇上哀伤之余,一日万机,正宜清补,文升反投下相伐之剂,遂令圣上病情加重。而且还煽动党羽,胡说皇上是为女艺人所蛊惑,不加检点。他就是想以此掩盖自己的阴谋,既加重了皇上的病,又污损了皇上的名,罪过大了。请将此人收监,以平息舆论!”
在这道奏疏里,他还非常有眼光地提出,郑贵妃的名分和对她的安排,是事关治乱的大事,一定要果断处置。他说,封郑贵妃一事,尤为违反典章制度。她算什么?既非皇上的嫡母,又非皇上的生母。请皇上还是将秩序整顿一新,严格名分,以杜绝某些人的僭越窥伺之心,不负天下之望。
舆论压力非常强大,时势毕竟已与往日不同,郑贵妃就是再恋恋不舍,也不敢将事情激化,经过考虑,便乖乖移往慈宁宫去了,这才是她该去的地方。
这一番风波,在泰昌帝那里也有了回应。八月二十二日,他召见方从哲和新任内阁大学士刘一、韩(kuàng),还有其他一批大臣。其中,给事中杨涟也在列。叫一个小小的言官到他的病床前,显然是因为几天前上疏的事。诸臣见皇帝同时还召来了锦衣卫的校尉,都以为是杨涟的上疏太不留情面,触怒了皇上,今日只怕是要有打屁股的事发生。
惶恐之下,大家急忙嘱咐方从哲快跟皇上求情。方从哲没有应承,反而劝杨涟自己去跟皇上认个错。杨涟不干,说:“死即死耳,涟有何罪?就是今天穿胸烂骨,也还是那些话!”
这个硬骨头的言官,无怪乎后来能青史留名,他是大明官员中能把孔孟之道坚持到底的极端典型。从道理上来说,臣僚人人都该把孔孟之道坚持到底,但那只是纸上文章,实际上这样的人不仅少到万里挑一,而且几十年才能出一个半个。
这次召见,与众大臣想象的正好相反,不仅没见到什么廷杖的迹象,反而充满了平和之气。
皇上见了众人,心平气和,只是说:“朕自去年七月起,身体不适,到今年五月才好。即位后,政务不敢闲暇,以至病发,久久不好。”
他好像并不觉得宫内的事情,有外界猜测的那样险恶。孙如游说起李选侍封皇后的事,泰昌帝评价说:“她伺候朕有好几年了,甚为小心。”并不认为李选侍参与了什么阴谋。
方从哲提起,皇长子由校应该搬到慈庆宫去住。
泰昌帝说:“朕不忍离。”
刘一建议皇上以医药为辅,以保养为主。泰昌帝这才点头称是:“药没什么功效,已停了十多天不吃了。”
周嘉谟赶紧附和道:“药还是第二义的,唯有清心寡欲,则不用药也能好。”他委婉地劝谏泰昌帝不要那么好色了。
皇上对此也不恼,见该说的都说了,就叫侍立在身边的皇长子由校也说一说。
由校会意,便说:“宫中没有什么事,先生们请跟外边说,不要听信流言。”
这句话,才是皇上此次召见要表达的中心意思。诸臣当然有些疑惑,不过,倒也没有争执,宫中没事就好。
泰昌帝最后发了话,将崔文升斥逐出宫,郑贵妃封皇太后的事,也收回成命,算是对群臣的意见做了部分采纳。
他的态度,之所以没有跟着群臣的思路走,原因就在于,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不愿诿过于别人,因此也就拒不接受郑贵妃有异谋的说法。
事情如果到此为止,真的也就没事了。泰昌帝就算是身体从此垮了下去,那也是自然规律,不关乎政治阴谋。
大臣们心里松了一松。
哪知道,几天后就有大事爆发,而且在朝中掀起了极大的风波!
这件事,就是对晚明政治发生了重要影响的“红丸案”,三大案中的第二个。
本来,众大臣已经将郑贵妃逼出乾清宫,将她与皇上隔离了开来,使她不至于在治病问题上动手脚,这可以说是万全之策。
大臣们潜在的想法虽没明说,但内心对郑贵妃的“异谋”,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郑贵妃虽已失去了实质性的权力资源,仅有一个不太过硬的名分,但她手里还有两张牌:一是,如果泰昌帝死了,那么福王也有被拥立为皇帝的可能性,虽然机会很微小。二是,郑贵妃已经笼络住了李选侍,如果泰昌帝一死,起码她不用惧怕有朝一日泰昌帝再记起前仇来。且李选侍在郑贵妃的唆使下,已牢牢抓住了皇长子朱由校。泰昌帝一死,小皇帝即位,这两个女人就可以实行某种程度的垂帘听政了。
如果这样,那就是大明的不幸,更是大多数“反郑派”官员的不幸。(www.daowen.com)
可是泰昌帝常洛的命运确实不好,他当皇帝,没搞死过一个人,却总有人前仆后继地要来搞死他。
祸端起自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一个六品官员——鸿胪寺丞李可灼,便是这个事件的肇事者。
八月二十三日,这个李可灼跑到内阁,说是要向皇上进呈仙丹。这一天,刚好是新任阁臣刘一、韩第一天上班的日子。几位阁臣听了李可灼的要求,都沉吟不语。最后方从哲表了态,他考虑到崔文升胡乱用药,曾引起了一场大风波,费了好大力气才平息,这种事,还是不做为宜。
首辅的这种考虑,无疑是正确的,于是两位新阁臣就叫李可灼走了。
但李可灼不死心,不知他是想立大功呢,还是别有什么企图,偏要百折不挠地把这药呈送上去。过了六天,他干脆跑进宫里,找到太监,想通过太监这个门路,把药送给皇上。
鸿胪寺是负责朝会、仪礼和接待外宾的衙门,皇上有病,本不关这个衙署官员的事,可是李可灼却热心得令人起疑。
太监们这时候也很小心,不敢擅自做主,先行通报了内阁:“皇上已病危,现有鸿胪寺丞李可灼到思善门来,说要进药。”
又是这个家伙!方从哲等阁臣这次更警觉了,坚决制止,告诉太监说:“他说是仙丹,所以我们不能信。”
就在这一天,泰昌帝预感自己来日无多,强撑着召见了十三位大臣,皇长子朱由校也在场,这显然是有临终顾命的意思。
在乾清宫的病榻上,泰昌帝说:“朕的病,好像不行了。”他看着三位阁臣说,“国家事,请三位爱卿尽心。”
然后,又对部院大臣们说:“卿等要为朕分忧,好好辅佐皇长子,务必让他成为尧舜之君。”
他又让朱由校说几句,皇长子说得很得体:“先生们劳苦了,请记住父皇的话。”
接下来,泰昌帝谈到了棺椁和陵地的事。方从哲还以为说的是万历帝安葬的事,就说:“皇考的陵墓匠作,正在次第进行。”
泰昌帝摇摇头,指着自己说:“朕寿宫也。”
方从哲等人大惊,连忙劝慰道:“圣寿无疆,哪里就到这个地步!”
泰昌帝神色黯然,说了几遍此事重大,便闭目伤神。
众臣都不由哽咽起来,伏地不忍仰视。
大事交代完毕后,泰昌帝忽然问起:“鸿胪寺有个官来进药,他人在哪里?”
皇帝是如何知道这个消息的?显然是近侍太监传的话。
这也是易于被人忽视的一个细节:内阁已经否决了的意见,怎么又告诉了病中的皇帝?是无心为之,还是李可灼走了门路?此案从这一刻开始,谜团重重!
方从哲连忙照实禀报:“鸿胪寺丞李可灼,说过他有仙丹,但臣等未敢轻信。”
这个话,等于把大臣们的态度说得很明白了,但泰昌帝还是命人宣李可灼进宫,让他来诊视一下自己的病情。
李可灼很快赶到,给皇上号了脉,望了气色,然后谈了他的判断和疗法。泰昌帝听了,很信服,命他马上把药调制好呈上来。
方从哲立刻委婉地表示异议,提出是否与御医们商量一下再说。刘一则对众人说,在他的家乡,有两人服过此药,效果是一好一坏,可见不是万全良药。
众人疑虑重重,但就是不敢把话挑明。皇帝的旨意,还是传下去执行了。
泰昌帝是否迷信或服过仙丹,史书上没有记载。包括万历帝,也没有这方面的记载。明朝十六帝(因英宗两次面南,也有说明朝十七帝)中,最迷信丹药的有两位,即宪宗皇帝和嘉靖皇帝。尤以嘉靖皇帝在这方面搞得空前绝后,到晚年迷信得近乎白痴。
这次泰昌帝执意要服仙丹,一是求生的本能,二是内心的绝望。“死马当作活马医”“病急乱投医”等,他也是知道的。
其实,在这桩离奇的案件中,要负最大责任的,恰恰是受害者泰昌帝本人。他此时的主要身份是患者,要用什么药,应该听内阁和御医的,但他偏要行使皇帝职权。诸大臣由于明哲保身,又不敢力阻,于是事情便向着不可控的方向,急剧地发展了下去。
到中午,李可灼调好了红色药丸一大粒,送到了御榻前。估计这东西,起码有一颗李子大小,主要成分究竟是些什么,到头来谁也没弄清楚——这药,就是所谓的“红丸”,此案便以此物而得名。
泰昌帝是一个很懂人情道理的君主,他怕大臣们不放心,特地把他们都叫进寝宫,让大家看着他服用红丸。把这东西吞下去之后,感觉很不错,连声夸赞李可灼道:“忠臣,忠臣!”
诸臣悬着的心,这才略略放下,都退至便殿守候。不大一会儿,太监出来传话说:“圣体用药后,暖润舒畅,想吃东西喝水了。”
众人一阵欢呼,终于彻底放下心来,便都从宫中退出了。
到了傍晚时分,李可灼匆匆从宫中出来,到内阁求见方从哲,说有情况要通报。
他说:“方才皇上怕药力减弱,想要再服一丸,然御医都说不宜再服。”
方从哲忙问服了没有。
李可灼表示,上意难违,且催促很急,只好遵命,已经服了第二丸。
聚集在这里尚未散去的众大臣,都围了上来,急切地询问皇上目前的状况如何。
李可灼很有信心地答道:“圣躬安适如前,平善如初。”
可是第二天,也就是九月初一的凌晨五更天,情况突变。宫内太监慌慌忙忙跑来紧急宣召,说皇上不行了!
方从哲等一批大臣连忙赶到宫中,可是迟了,皇上已经升天了。
可怜的泰昌帝,登基时是八月初一,刚满一个月。
消息传开,举朝震惊。皇上昨天傍晚才服的药,怎么会天一亮就驾崩了?众臣心头立即疑云大起——那李可灼是何人?彼辈并非医官。那红丸又是何物?所呈并无药方。
此事太过于吊诡!
人们不能不将一连串的事情联系起来看:先有郑贵妃进美女,耗损皇上身体。又有崔文升用泻药,致使皇上病倒。现在又来了一个李可灼,进呈红丸。这不是合谋弑君又是什么?
“拥长”一派官员的心头,充满了悲愤:国本之争三十年,好不容易将常洛拥上了皇位,仅仅一个月,就一命归西,这不是太残酷了吗?而且,一系列的异常迹象,与郑贵妃的干系甚大。可怜的常洛,到死也没摆脱父皇的阴影!
于是,廷臣们开始追问两个问题:一是,红丸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二是,这么做究竟由谁指使?
关于红丸的性质,后世的人有三种看法。
第一种观点认为,红丸就是道家服食的丹药,含有大量丹砂,所以呈红色。丹砂又叫作“朱砂”,是一种棕红色的彩石。新石器时代的先民,就曾应用丹砂做颜料,这是有文物可证的。丹砂的主要化学成分是硫化汞,在湖南、贵州、四川等地都有出产。古时以产在辰州(今湖南沅陵等地)的品质为最佳,叫作“辰砂”,中医拿它来做安神、镇定的药。
这一说法,根据比较充分。因为李可灼自称这是仙方,就是一个佐证。另外,泰昌帝服用以后的反应很安适,也是一个证明。在当时,一般持这种看法的人较多。
但这丹砂也有害,按中医的说法是性热,大概就像晋朝流行的“五石散”一样,吃了会产生内热,散发不出去,就要命。泰昌帝身体本来就虚,先是崔文升以性寒之药大黄,泻了一通,没过几天,又用性热的丹砂加了把火。一冷一热,把命给催没了,是完全可能的。
况且,这丹药里边,除了辰砂之外,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细菌超标害死了人,也说不定。
第二种观点,说红丸是春药。明代诸帝大多好色,纵欲、服春药,是相沿的习惯,因此大多寿命不长。明中叶以后,社会上讲究奢靡,春药大肆流行,宫廷里就更甚。
第三种观点认为两种都不是,说红丸不过就是一般补药。丹药和春药都是伤身体的,李可灼不可能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胆量进这两种东西?除非他疯了,要拿性命来赌。
关于药是什么性质,当时大致有了一个定论,就是丹药。接下来的问题是,指使李可灼这样干的幕后黑手是哪一个?
令首辅方从哲万万想不到的是,他本人竟然成了众人怀疑的对象。
大家怀疑方从哲,是有一定根据的。他于万历四十一年(1613)入阁,次年就接替叶向高任了首辅,到现在短短几年间,经历了三代皇帝。明末三案,也都发生在他任阁臣期间。就红丸案来说,公平地讲,他处置得不算太糊涂,但不够果断与聪明,结果惹祸上身。
他的从政与为人,后世认为是“性柔懦,不能任大事”。如果仅此而已,还不至于招骂。关键是无能之外,还兼贪婪。为了保住位置,这类人所用的办法,一般都是依附权势。所以,他不可避免地成了倒向郑系一派的人物。
李可灼进红丸惹了塌天大祸,舆论当然要怀疑,这多半又是郑贵妃搞的鬼!方从哲心里是向着郑贵妃的,为压制舆论,就借拟遗诏之便,以大行皇帝的口吻夸奖了李可灼,并赐银五十两。
他想得有点儿太简单了。他是想,既然泰昌帝信任李可灼,这是有目共睹的,那么以死皇帝之口,封住满朝活人的嘴也不难。可是,他想不到,再有威权的死人,又怎能压服得了长了脑子的活人?
大家都恨不得将李可灼千刀万剐,居然还有人要褒奖这个家伙!
怒火立刻就集中到了方从哲的身上,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先是御史王安舜上疏,论李可灼庸医杀人罪,其言汹汹。方从哲感觉到,舆论还是有些厉害的,便退了一步,票拟了对李可灼罚俸一年的处分,稍后又加重为回籍调理。
由红丸事件,自然要牵起崔文升滥用泻药的事,于是又有御史郑宗周,奏请“寸斩崔文升”!方从哲则票拟,交司礼监议处——让太监们自己去管这事吧。
他的意图,就是想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是,想借这件事说话的人,满朝都是,他怎么能压得住?这种拙劣的遮掩,立刻引起言路大哗。人们索性把他和崔文升、李可灼拴到了一起,都成了郑贵妃那根藤上的瓜。很快,给事中惠世扬上疏,指名道姓指责方从哲是徇私枉法,有违人臣之道。
方从哲没想到连自己也陷了进去,手忙脚乱之下,指使人出面为崔、李两人辩护,说他俩不过是用药有误,非要说成是谋害,岂不是将大行皇帝陷于“不得寿终”之列,凡属臣子,于心何忍?
这一步,又是臭棋!大伙彻底被激怒了,谋害就是谋害,还敢拿死人压活人?
新一轮发起攻击的人,不仅有权位更重的言官,连大臣们也纷纷加入。发难者中,有大名鼎鼎的左都御史邹元标、礼部尚书孙慎行等。先前的攻击,还仅仅是指桑骂槐,这次干脆撕开了脸皮,大家要明明白白论方从哲的罪,把他平日的那些恶德败行,也一并给揭露。
其中,尤以礼部尚书孙慎行的话说得最狠。他说:“臣以为,从哲纵无弑君之心,却有弑君之罪,推掉弑君之名,也难免弑君之实。”抡完了大棒之后,又戟指怒骂道,“其罪恶逆天,万无可生之路!”
邹元标也附和说:“元辅方从哲,不申讨贼之义,反行赏奸之典,即使自称是无心,又何以向天下交代?”
这两个人位高权重,素有威望,他们的奏疏,无疑是重锤落下,把方从哲打入“弑逆”一流,使其陷入了道义谴责的汪洋之中。
方从哲顿显狼狈不堪,真是没法向舆论交代了,只得上疏,自请削去官职,并表示愿意远流边方,以谢天下。
此时,虽有一些内侍为方从哲说好话,但形势已极为险恶。万一哪根弦绷断了,当了七年阁臣、六年首辅的他,就有可能步早年几位首辅的后尘,身败名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站出来说话了。内阁辅臣韩上疏,如实讲明了红丸事件的经过,认为与方从哲无关。他还建议,将崔文升、李可灼二人另行处治。
韩是在红丸案发生前几日新入阁的大臣,一向老成持重,并不是方从哲一伙。他的话,具有很高的可信度。此外,曾经对红丸事件很了解的张问达与汪应蛟,也证实了韩的说法。
方从哲固然道德有亏,但绝无弑君的胆量和动机。在激烈的争斗中,有人能持这种公论,实为不易。
三人的意见一出,方从哲总算解脱了出来。但泰昌帝之死,终究是他仕途上抹不掉的一个阴影。首辅这个位子,毕竟不那么好坐了。就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他经过六次请求,终于获准致仕,回老家去了。
方从哲从万历末年国势由盛而衰时起,曾长时期独秉国政,因此后来有人认为,他要对大明的灭亡负责。这种看法值得商榷,他固然没起什么好作用,但还不至于有亡国之责。
在红丸案中担有很大嫌疑的崔文升和李可灼,最终的处理结果是:崔文升发往南京安置;李可灼判流戍。这都是按照用药失误来判决的,好歹还没丢命。
纷纷攘攘的红丸案,就此落幕,但在此案中对峙的几大势力没有变动,换了一个皇帝,他们还是要斗。因此,紧接着,就爆发了明末的第三大案——“移宫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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