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57年(清顺治十四年,农历丁酉)的“暮春之初”,一年一度的“上巳节”如期而至。
清晨,从州城南“向离门”走出了六位须发皤然,精神矍铄的文士,一个仆夫肩挑酒菜矮几,跟随其后。他们往南行了约二里多地,来到翠屏山下甜水河边的一片柳树林中,在如茵的芳草地上,设下案几,摆上杯盘,依次而坐。
坐在席次首位的,也是六人中年龄最长者,名叫王琪。此老字公甫,号襟崆,别号思木居士。他银须飘然,一派仙风道骨。王琪一生宦途偃蹇,却特擅文学,名隆乡里。他的右边,坐着致仕的何永嗣先生。何字裔久,号德望,原任汉中府教授。下面一位是原长安儒学训导李淳李宗雅,号相轩,此时亦赋闲在家。再下边是大明天启朝任山海关督粮通判的郭敦,字崇礼,号玄宇,文武兼备,颇有政声。郭敦以下,是表字闻天,别号羽伯的太学生王宗鹤。王宗鹤时年刚届花甲,是在座六人中的殿军,故“叨陪末座”。《静宁州志·遗献》载:王宗鹤幼时接连遭丧祖丧父之痛,他在坚持学业不辍的同时,负起了主家的重任,对和自己年龄不相上下的“少叔”,尊敬礼让,呵护有加,至成人无懈。居家无疾言厉色,不营私利,口碑甚佳,有“维凤之毛,维麟之角”之美誉。
王琪左手,坐着一位饱经劫难,却掩盖不住满脸英武之气的老人,这就是他的胞弟王瓆。王瓆年龄要比在座的何永嗣、李淳、郭敦三位小一些,他于朱明王朝即将溃坍之际,知其不可为而为,砥柱中流,独撑危局,喋血沙场,九死一生。王瓆,字文甫,一字蓝璧,号襟白,崇祯辛未年(1631)考中进士,由山西孝义县令,一路升迁至湖广提刑按察司,担任武昌监军道佥事,位至参政,驻守水陆要冲武汉三镇。当时大明王朝气数将尽,北方铁骑屡屡兵临皇城之下,中原、西南闯献,气势汹汹,政局处于风雨飘摇之中。1643年五月,张献忠部在内奸的导引下,水陆并进,矛头直指湖广首府。在人心躁动,一夕数惊的时刻,王瓆接到楚藩王朱蕴銧的调令,只身赴省,与绅宗士民划地分守忠孝门,浴血奋战,死守阵地要塞。五月卅日城破,文武官员携家带口仓皇出逃,只剩王瓆不顾家眷,独立捍御。鉴于孤掌难鸣,王瓆杀出重围,到九江面见大帅左良玉,号泣请师,为左师先导,追斩万计,武汉三镇,迅疾恢复。第二年三月,明朝灭亡。及至“南明”建立,马士英、阮大铖等群小用事,王瓆有功不叙,反以避寇失城为罪,遭到排斥。不久,朱明王朝寿终正寝,王瓆匿迹遐荒,家人遍访,始归旧里。清朝定鼎后,心灰意冷的王瓆以前明遗老自居,拒绝了当局邀他出山的请求,寄意林泉,参禅访道,聊度余生。家居之暇,时有同年来访,或为长夜之饮,或以诗词酬答,一来二去,以王瓆为中心,一个诗人“沙龙”初具雏形。
顺治辛卯年(1651)端午,由王琪做东,邀请何永嗣、李淳、郭敦、王宗鹤及胞弟王瓆到家中小酌,以应节庆。席间,宾主觥筹交错,气氛融洽。这时,有人提出了成立诗社的倡议。倡议一出,立刻得到大家的强烈赞同。一番讨论过后,诗社框架形成——成员:在座的王老昆仲和何、李、郭、王宗鹤六人;社长:大家公推王参政王瓆为盟主,衡之他的资历学识人品,无人可及;社名:经评选讨论,公认王瓆所拟“娱老”二字最切合办社之宗旨,遂定名为“娱老雅社”,简称“娱老社”;地址:王宗鹤自告奋勇,说通化后街有他家闲置的一所院落,花木幽深,环境不错,只是久无人住,有些乱杂,叫人稍事修整,便是理想的活动场所;经费:每人先拿出二两银子,作为购置桌椅及笔墨纸张之费。诸事已有眉目,成立之期定在何日?大家的共识是趁热打铁,早早宜善。平日对《周易》颇有心得的王琪老掐了掐指头:“今日是端午,又逢夏至。长至后三日乃五月初八,时逢甲申,甲子纳音属‘泉中水’,水绕花堤,格贵无比。即以该日未时作为庆诞吉时。就这么定了,诸君务必早到,预先绸缪,毋使临时慌乱,贻人笑柄!”
三日后,“娱老雅社”成立庆典按期举行。这天,通化后街的王家四合院面貌一新,黑漆大门贴上大红喜对,院内石子甬道两旁花木扶疏,几丛盛开的芍药鲜艳欲滴。上房大厅窗明几净,供桌两端香花宝烛,上供“大成至圣先师”牌位。右边山墙,悬挂着连夜装裱的社主王瓆题写的《娱老雅社题辞》,众人看去,乃是一篇宣示结社主旨的骈文:
秋露子(王瓆别号)夙有慕乎君实、子瞻之为人也,恒有忆耆英、洛社之风遐哉,邈乎不再觏已。然而士君子苟尚友惜贤,谁谓古今人不相及也?因联素心者五六人焉而结之社,岁时伏腊,逐一举之,不可以乘时而为欢乎?乃名其社而“娱老”,而弁之辞曰:社云娱老,自娱之也。非老未得以言娱;非娱不足以忘老。齿云迈矣,弗娱何待?浮生若梦,即娱几何!盖富贵功名之念,至此皆灰;则琴樽吟啸之怀,于焉斯展。况惊世变之沧桑,弥感光阴之驶速。以闲人做闲事,对酒陶情;集老友壮老年,征歌遣兴。良辰美景,抚时物之芳华;耑招高朋,想当年之逸韵。爰合同调,始狎兹盟。毋多毋泛,招邀先戒烦嚣;一爵一肉,治具务从俭约。二簋可用享也,奚取杯盘狼藉?一觞毋乃俭乎,祗期宾主潦倒。仿佛真率之遗踪,庶几淡交之美意。庸以优游岁月,亦云乐矣;兼之谈笑诙谐,讵不快欤?竹下之七贤,千秋一致;唯阳之五老,百祀同风。可使戋戋雅会,谊不孤于丘园;或亦落落幽襟,趣允协于兰契云。因谱齿年,并成咏赞。
辛卯长至后三日,秋露道人王瓆题识(www.daowen.com)
文章虽不甚长,但行文老练,词意酣畅,深得八家三昧。尤其那一笔神似颜鲁公的好字,更令来者叹为观止,称羡不已。左山墙上,挂的是书有诗社成员姓名标格(品格风范)的六扇屏,“标格”内容,一是社内成员姓名经历的简介,二是对其道德诗风的品评,虽不免有过誉之瑕,但大体也算公允准确。辛未一刻,鞭炮响起,以德齿俱尊的王琪为首,诗社同仁鱼贯而入,跪拜先师,宣读社规。祭礼一毕,宴会开始,士绅学子前来祝贺者络绎不绝,场面十分火爆。寒暄之后,嘉宾被引至后院凉棚,开怀畅饮,一醉方休。至此,静宁州城破天荒地有了正式的诗社组织,“娱老社”的名字,传遍了州城里巷、陇头关山。
娱老诗社成立之后,都有哪些活动,出现过什么佳作,史志无载。但可想象,顺治结束了明末的杀伐动乱,社会生产力得到恢复,一个盛世已现端倪,而民间文化活动的活跃,势所必然。经过世变沧桑的诗社成员们,怎肯放过这瞬息速驰的光阴?于是乎,他们或于重阳登高感怀,或于清明踏青作赋,或于漫漫长夜围炉雠(chóu)字,或于幽幽林泉即景联句……总之,这些“为霞尚满天”的老人们的晚年因诗而精彩,因社而充实,则是毫无疑问的。
王瓆的九世孙王曜南亲手摘录先祖王瓆的《芝兰斋诗草》中,有一篇《疆圉作噩三月三日修禊之辰社饮》的文章,对顺治丁酉(即“疆圉作噩”,1657年)上巳节娱老社仿照先贤兰亭雅集,在州城郊外饮酒赋诗的活动,有着大致记载,所作诗篇,全部收录,为我们了解娱老社的活动情况打开了一扇窗户——
上巳,系指农历三月的第一个巳日。三国魏时固定在三月初三,成为人们到郊外赏春,去水边嬉游,以祓除不祥的“上巳节”。老杜诗云“三月三日气象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即指其场面热闹。文人雅士也不甘寂寞,往往招朋引伴,列坐茂林修竹之下,清流激湍之侧,饮酒赋诗,畅叙幽情。众所周知的《兰亭集序》,就记载了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位名士于永和九年上巳节在会稽兰亭集会,举行禊礼,饮酒赋诗的盛况。1657年的“上巳”来临之际,诗社中有人提出动议:“吾社之活动,往往局限于狭室庭院,今年是个暖春,天晴的日子居多,上巳即至,我等何不来个破陈腐旧套,仿照先贤,去到郊外雅会一番,岂不美哉?”正是人同此心,此议一出,大家交口赞同。于是便有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众人坐定之后,仆夫王诚摆上酒菜:正中一个大盘,是一只切开的烧鸡,油光鲜亮,香气扑鼻;四边四个小碟:一碟春韭炒鸡蛋,一碟豆芽拌肚丝,一碟凉粉和酿皮,一碟苜蓿芽拌粉丝。清淡可口,纯粹本土风味。王诚在每位面前摆上一双红筷和一个酒盅,逐一斟满,浓洌酒香,沁人心脾。于是,首席王琪老发话道:“静宁烧酒,俗名‘阿剌乞’,酱香绵长,蜚声关陇以及口外。不瞒各位,今日这酒是咱王家烧锅依传统古法自己酿造,主料采用仁当川的‘红珍珠’高粱,配以二阴山区所产糜谷、青稞、燕麦,精心制曲发酵而成,窖藏足足十年。昨日我特意打发王诚去酒窖中,从‘酒海’中舀来两桶‘酒梢’,供大家品尝。今天我坐首席,自然就是令官。‘李白斗酒诗百篇’,各位同仁干了这个门盅,就‘请洒潘江,各倾陆海’吧。”几句诙谐机趣的开场白,立刻激起了大家的情绪,素有渊源家学的王宗鹤急忙插言道:“且慢。不才有一个小的建议:以往作诗,先要拈题分韵。今天我们不妨来个别出新意。我在路上已想好了,咱们的‘长老’公甫公今年七十有八,文甫公六十有一,裔久七十七,宗雅七十五,崇礼七十三,再添上不才虚度一个花甲,共计四百二十四岁。正是鹤龄遐寿,可喜可贺。今天我们就用‘六人四百二十四’为首倡,各写胸怀,用志岁华。不知以为可否?”众人连连称好,鼓掌通过。社主王瓆拿出事先准备的用精美绫绢装帧成的诗笺,写下一行蝇头楷书“疆圉作噩三月三日修禊之辰社饮”,交给王宗鹤让其代劳,记录各位的诗作。这时,性急的王琪老早已按捺不住,掀髯吟道:“六人四百二十四,物色风光逐逐新。天假闲年恨晚岁,可教草木羡长春?”吟罢连连拱手:“酒是好酒,诗是歪诗,诸君切莫见笑。还是老规矩,老夫自饮一杯,大家陪饮一杯,莫让场合凉了,夹菜,夹菜。”须臾,何永嗣的诗也成了,只听他朗声吟道:“六人四百二十四,鲐背黄发共此时。但愿再同延岁月,老彭堪比复何疑!”吟毕连说几个“献丑”。王瓆道:“好一个‘老彭堪比复何疑’,掷地有声,足壮吾人气势!”下一个轮到李淳,李淳亦不推让,说出四句,道是:“六人四百二十四,先后古稀余暮年。雅会自宜赏此日,醉来衰朽兴翩跹。”吟咏甫毕,赢得大家一片掌声,齐赞:“‘醉来衰朽兴翩跹’,真个写尽了我们这些老朽们的狂态,好诗,好诗。”令官王琪是个“见了好酒就不要命”的乐天派,于是借机道:“相轩老弟颇有少陵‘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风范。既有佳句,老夫当额外浮一大白。”说着,连饮二杯,脸不变色心不跳,精气神愈加焕发。这时郭敦发话了:“众位仁兄清楚,郭敦出身行伍,使枪弄棒尚可,填词作赋外行。今日遇此良辰,小弟勉为其难,胡诌四句聊以塞责:六人四百二十四,堪羡年华跻古稀。潇洒闲身娱老境,共将诗酒逐残晖。”说完,拿过一只鸡腿,就着美酒,大嚼大咽,津津有味。看得王琪羡慕不已,感慨万端:“这么香的烧鸡,惹得老夫口中流涎三尺,只是齿牙脱落近半,降它不动,徒唤奈何?真是有牙没锅盔,有锅盔没牙啊。李太白诗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言不虚矣,言不虚矣!请诸位各把各自门前打扫干净,不要留下口巴,继续作诗。瓆弟,下一个该是你了,你于诗词曲赋,样样精通,今天构想,定胜往日。‘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我们洗耳恭听。”王瓆果然成竹在胸,别人都是绝句,只有他另辟蹊径,却是一首七律:“六人四百二十四,密契兰芬臭味投。壮岁功名空纬画,暮年兄弟共绸缪。风傅西洛裴公社,兴寄东山谢子俦。莫叹老来闲寂寞,林泉朝市各夷犹。”此诗一出,犹如平静湖面投下一粒石子,激起无数涟漪,好评如潮。什么“立意独到”,什么“对仗工稳”“用典妥帖”……说得王瓆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挥手道:“名实不副,是为溢美、谬奖,再说就要折小弟的阳寿了。羽伯贤弟殿后,快请出示佳作。”王宗鹤的仍是一首绝句:“六人四百二十四,物外闲身乐几春?世事浮云堪顿却,盘桓杯酌度良辰。”念完,饮了酒,提笔记下该诗。六人的诗都有了,社饮至此,该收场了。谁知王琪老酒力发作,越发来劲,脸颊也红了,嗓门也大了,口口声声“下令”,要从他开始,再作一轮诗。众人拗他不过,只得听他:“六人四百二十四,老我先为第一人。若使明年身尚健,频教诗酒赏芳辰。赏芳辰呀嘛赏芳辰,赏芳辰……”毕竟岁月不饶人,王琪念这几句时,心虚气短,口齿不清,明显力不从心。勉强念完,口涎流出,昏昏欲睡。王瓆他们生怕有什么闪失,赶紧把他背到附近的一家农舍,烧水烹茶,缓解酒力。众人看没事,便忙中抽闲,来到清凌凌的甜水河(南河)边,捧水洗面濯足,体会体会前贤“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淳朴民俗古风。只有社长王瓆,觉得诗作之后应有小跋,记下今日诗会的因由缘起,方为完璧。于是他略加思考,铺纸濡墨,一篇后记赫然入目,为三个半世纪前的这场雅会,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右余娱老社中倡和诗也。各写胸怀,未协声律,聊追先哲之踪,以纪一时之盛。敢云比迹于兰亭,抑亦兴情乎梓泽。於戏(注:此处读 wūhū)!岁月逼人,百年瞬息。从前之富贵功名,等诸泡影;此日之丘壑烟霞,恋入膏肓。感物华之流连,恣同人之欣赏。诗咏当下化机,酒浇胸中块垒。吾辈始终共之,其毋轻渝斯盟也耶!
秋露道人襟白父王瓆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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