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兰认为在某一概念体系中,所有的概念都有一个共同的本喻。古代中国人擅长于类比思维,他们多以体认的方式来认识外部世界以及人自身,从而认为支配自然和支配社会的规律是相通的。人们在思考这些规律并构建自己的概念体系时,习惯于将自然界的物体作为概念的原型。她经研究发现,在中国先秦哲学文献中普遍存在这样的一个事实,先秦思想家往往通过“水”的隐喻来表述对自然、社会以及人自身的理解。基于这一发现,她撰写了《水之道与德之端:中国早期哲学思想的本喻》一书。这本专著开宗明义,指出先秦哲学概念及范畴多以“水”或植物的生命为隐喻。水滋养万物,自然流淌,静止时水平如仪,澄清自我,或硬如坚冰,或蒸发为水汽。将生命之源的“水”作为概念的原型,可以形象地解释自然界的变化和人类的行为。植物具有发芽、长叶、开花、结果到枯萎凋零的生命周期,以植物为概念的原型,可以形象地解释人类的生命活动。在先秦思想家的视野中,大自然是本喻的源泉,在其建构抽象的概念体系的过程中,自然意象频繁地出现在哲学阐述中,“水”或植物因此成为先秦哲学概念或范畴的重要隐喻。
艾兰教授注意到,先秦哲学流派纷起,主张各异。在各派著作中,“水”意象在不同哲学家笔下虽有不同的描述,然而借助“水”的隐喻,表述各自对社会、政治和人类命运等问题的哲学思考是一致的。哲学离不开术语,大凡术语都是抽象的,以具体意象为术语产生的基础,使术语形象易解,是先秦哲学家所共同关注的。艾兰明言,她在研究中关注的不是比喻性语言的一般意义,也不是以具体意象再造抽象观念的方法,而是观念最初抽象化的具体根基,亦即内在于概念中的本喻。笔者认为,她的研究路径是有价值的,从水或植物的意象入手,揭示中国早期哲学思想的本喻,是一个具有新意的研究视角。
(一)先秦哲学概念及范畴以自然现象为隐喻本体
艾兰认为在古代中国,“人类和自然没有清晰的区分”,[3]“祖先血统传递中的个人被依据植物的意象概念化”,[4]在植物意象中,个体永远重复着出生、衰老、死亡这一连续模式。古人认为,“人通过体察植物、水与其他自然现象,就能够洞悉适合于人类社会的原则”。[5]在古代哲学家看来,支配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规则是一致的,同样的宇宙原则构成了人类行为的基础。他们通过观察水与其他自然现象以提炼自然界的原则。从而,自然现象在哲学原则系统化过程中充当了思想建立的模型。
作者认为,在中国早期哲学的所有文献中,“水”与植物都是重要的意象。早期哲学家习惯于运用类比思维,依据事物的外部特征或内在属性进行比照或联系,由此及彼、由近及远地进行分析和表述。他们很早就发现了天地万物与人类社会存在着类比,并依据汉民族的心理、观念与认识水平对事物类别进行区分和比照。《说文·序》说:“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观天察地,近取人身,远取万物,自然界成为本喻的源泉。观象以知宇宙运行的规则,观象以知人事,观物比德等,无不体现了古代中国人类比思维的特点。《易·乾》:“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论语·雍也》:“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都是观自然以知宇宙规律或人事的先例。中国早期哲学家在解说诸如“仁者”“知者”等抽象哲学概念时,自然现象与人类原则的统一性已内在于他们的学术话语中。
(二)先秦哲学家眼中“水”的象征义和引申义
1.就下
“就下”是水的运行规律,在中国早期哲学思想中,水之就下的自然秉性也成为重要的哲学隐喻。《孟子·告子上》记录孟子与告子关于人性的讨论,正表明他由水自然下流而引发的对人性特点的洞识。《孟子·告子上》中说:“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孟子认为,水性与人性类同,是相通的,它们都依循着共同的原则,水就下与人性趋善是类同的。孟子在对自然原则的领悟中,包含了对人性原则的理解。在孟子哲学话语中,水之就下还常用以隐喻明君引导天下百姓效忠的原则,所谓“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水“就下”的属性,也成为《老子》一书中的隐喻:“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老子》第六十六章)通过政治类比,水的就下而最终归入江海与人民归顺统治者联系起来,显然,作为道家学派的老子与儒家的认识高度一致,人的行为犹如水之所为,人的行为和自然界“水”的行为有着共同的准则,它们是相通的。
2.不争(www.daowen.com)
在先秦诸子看来,水又有似弱实强的特性,水柔弱而不争,却能超越任何障碍。《老子》就以水的“不争”和坚韧的穿透力,来比况无为思想。“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第八章)水性屈顺,但它是所有物质中最具有穿透力的:“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详,是为天下王。’”(《老子》第七十八章)这种政治忠告不是儒家式的,但这里再一次劝告统治者要参考水的运动规则并以此规范自己的行为。
3.水无常性
水无常性,水可以用任何承载者的形状来构形,这种特性意味着柔韧性与适应性,可用以隐喻人对环境的适应能力。《荀子》中以水喻指民众,又以器皿喻指统治者:“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荀子·君道》)人民被比作水,君王治理人民,就如同治理水。自我澄清是水的又一重要特征。孟子说,孔子曾对其弟子言及一则歌谣所蕴含的智慧:“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观察到:“清斯濯缨;浊斯浊足矣。自取之也。”(《孟子·离娄上》)以水之清浊,喻指人们应该远离混乱之世。水静止而清澈,可以之为镜鉴。《庄子·德充符》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处于虚静状态的心被比作因静止而空明的水:“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庄子·天道》)
4.山河意象
艾兰注意到山河常常作为宇宙论中的一对物象出现,山河共同代表了整个宇宙。远古时代,山川是人们朝拜祭奠的对象。后世中国的风景画用山水来囊括宇宙。风景画一般被称为山水画。中国画的一大画科是山水画,有山有河,山水画中的山水即指代整个宇宙。中国山水画中所点缀的人物岂止是徜徉山水之间的人物,更可视为宇宙之中的人,他可以表示人的生命无常与时间的无情流逝。在艾兰看来,中国传统艺术中的“水”,同样是古代中国人表达对宇宙理解的典型物象。
5.以“水”隐喻哲学概念
艾兰认为,古代哲学家论水,从水之形态抽绎出某些规则原理,并将其作为指导人类行为的社会准则。中国早期文献中的许多抽象的哲学概念,往往以形容水的术语来加以描述。中国哲学体系中的一些基本概念,如“道”“心”“无为”“气”等,孤立地看抽象难解,但一经以水隐喻,便形象生动。抽象概念的表述借助于水的隐喻,在于水具有千变万化的形态,而由水衍生而来的意象更是丰富多样。当古代哲学家面对水而展开哲学沉思时,他们由水的形态以及创造生命的伟力,体察到宇宙的生成原则。水是一切生命的源泉,植物的生命被理解为水滋养万物的模型。艾兰教授在水之隐喻的研究中,从水联系到植物,并讨论了水及植物与哲学范畴“德”“仁”“性”“自然”“才”等隐喻性关联。她指出,这些概念是根植于植物生命的隐喻,植物的生命源于水的滋润,在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水是最具有创造力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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