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1988年，刘小东[17]接受了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到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三工作室共七年的代表了中国最高水平的一条龙式专业性教育。本科期间的一幅油画课程习作《打哈欠的男人体》给其带来了最初的声名。著名画家韦其美[18]老先生亲自撰文《一个打哈欠的男模特儿——评刘晓东的油画创作》[19]发表在《美术研究》1991年第3期。韦其美将这幅男人体习作视作“妙品”，“最妙之处在于它塑造的那模特儿形象是抓住并即兴式地刻划了打呵欠这一瞬间，这一细节使这幅习作陡增光彩。”[20]为什么抓住一个打哈欠的瞬间就能成为“妙品”？如果熟悉素描、油画等来自西方以及前苏联双重影响下的学院教育模式，便会明白室内写生训练过程不断描摹处于静止状态中的各类静物、人像到人体等对象，一个处于求学状态中的青年学子能够准确、生动地塑造出打哈欠这一瞬间，可以证明刘小东有着异常敏锐的观察力、善于捕捉与塑造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这一能力，为他以后独特的现实主义创作道路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油画作品《违章》（1996，图5-11）是刘小东的代表作之一。仿佛用相机镜头突然贴近对象捕捉出来的微妙瞬间，画中或蹲或站挤在露天车厢中的裸体民工似乎被一个突如其来但不知所云的状况所吸引，转过头来打量着的目光的焦点溢出了画面之外，当观众在观看这幅画之际，观者就在无意中成为“吸引”他们的突发状况，这是“吸引”与“被吸引”、“观看”与“被观看”、“打量”与“被打量”构成的循环套。没有任何“冲突”的戏剧性场景呈现，但观者在画中人物的“打量”下也会被剥得一丝不挂。这群人是被消费主义时代与拜金主义目光本能忽略的一群民工——安全帽与液化气罐明确了他们的身份，裸露的民工们皮肤黝黑，可以想象他们的工作环境与工作强度。有四名皮肤还算白皙的民工，其中两名是可能刚刚加入民工队伍的少年，一脸稚气未脱，画面最右侧皮肤白皙的戴眼镜中年男子，可能是这群人中最低级的管理层。这群人在货车车厢中赤身裸体（常见的是炎热天气中的赤膊半裸），显然并非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如此处理却符合心灵观照中的“真实”，他们就像各类货物被拉上火车，就如被拉向屠宰场的猪猡而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可以和他的另一幅作品《猪》参照。这并非画家对这一群人的无情与鄙视，更没有那种习惯“拯救”的俯瞰式人道主义情怀，只是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旁观者视角记录这一真相，在扑面而来的热浪中，这群人的命运向观者敞开，观看者的命运同时也向这群人彰显。

图5-11　刘小东：《违章》，布面油画，180×230cm，1996(www.daowen.com)

图5-12　刘小东：《烧耗子》，布面油画，152×137cm，1998年

《烧耗子》（1998，图5-12）这幅画中的背景是一条河岸规整、缓缓流动的再普通不过的小河，画面近景是两个穿着藏青色休闲西装的城镇时髦年轻人，留着香港黑帮片中时兴的中分发型，一名男青年手拿一根点火用的细竹棍，另一名男青年双手插在裤兜里，俯视着眼前着火中拼命挣扎的耗子，这应该是他俩刚刚完成的“杰作”。这是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场景，因为耗子是“有害”动物，残害它似乎没有任何道德上的焦虑，它被点着了火，仓皇奔逃到画面右下方不起眼的地方，它眼前便是画家的签名与题上的创作日期。在批评家夏可君看来，这幅画作撕开了“生活的表皮”，“这是残酷的发现！发现残酷——那是折磨！”，透过老鼠生命煎熬的形象揭示了日常生活中的“平庸之恶”。这种“恶”来自体内血气奔涌却无处安放的“痞气”，在文化和教育丧失传统礼仪规范之后便会司空见惯地生发出来，一方面用来缓解日常生活的焦虑和道德紧张，另一方面用来为无聊的生活增添更为无聊的乐子。[21]《烧耗子》这幅作品是“轻忽之恶与赤裸生命的隐喻”，通过描绘两位年轻人烧耗子的这一取乐行为，“警示了平庸和轻忽之中作恶的隐蔽性和危险性”，被烧的耗子则“作为‘赤裸生命’的象征性隐喻，反思其悲剧发生的背后是‘话语-权力’的野蛮逻辑。”[22]

通过刘小东的绘画作品，可以说“生活是艺术的源泉”这一似乎古旧的现实主义信条并未过时，这些看似平淡其实惊心动魄的瞬间，就看画者是否已被伪托的理论框架浸染而选择习惯性忽视。难能可贵的是，一直置身学院的刘小东并未被惯于建构“真善美”的学院视镜切割了观察真实生活的敏锐器官。刘小东一般被视作温和的“玩世现实主义者”，被称作“中国油画界的弗洛伊德”，在第一眼并不惊艳也不炫目的画面营构中，揭示了被撕裂的平庸生活中赤裸生命与沉重肉身的残酷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