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50年代，在中央美术学院求学的袁运生[44]深受董希文老师的影响，自觉与作为当时风行的马克西莫夫模式保持距离，明确了将中国传统与西方现代主义艺术语言相结合的艺术选择。在成为学生“右派”并接受劳动改造的两年期间，袁运生受到同宿舍的江丰、李宗津、冯法祀这三位德高望重的艺术前辈的启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艺术信念，在艰辛的劳作之余，画了十几本速写。回校后的袁运生以在江南写生画稿的基础上进行了毕业创作，油画《水乡的记忆》获得两个极端不同的评价，董希文老师给了满分，李天祥老师则认为应该判不及格。批评这件作品的文章后来公开刊载在杂志上，毕业后的袁运生被分配到遥远的吉林省长春市文化宫。这件事情让袁运生认识到即便一事无成，也不能背离自己的艺术主张，丢掉真诚而获取赞美并非自己的追求。

1978年8月，应在云南工作的中央美术学院老同学丁绍光、刘绍惠、姚钟华、孙景波等人之邀，袁运生从东北来到云南西双版纳和临沧等傣族居住地区采风，创作四个多月。自由创作的成果最终化为先后在云南、北京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举办的首次个人展览，并幸运获得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承接的为首都机场创作壁画的邀请。[45]

首都机场壁画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中国美术工作者首次进行的大规模壁画创作，是中国现代壁画创作的一次高潮。首都机场壁画创作任务圆满结束的1979年10月，《北京日报》接连发表了《崭新的航空港》《喜看壁画的复兴》两篇深度报道，盛赞“新时期”美术界的这项重大成就。《光明日报》刊登了一篇题为《中国将迎来文艺复兴》的通栏社论。其中袁运生主创的《泼水节——生命的赞歌》大胆画入了三个裸体沐浴的傣家女子，一面世便激起热议。海外媒体报道：“中国在公共场所上的墙壁上出现了女人体，预示了真正意义上的改革开放。”机场壁画也受到了邓小平等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的肯定。

图3-14　袁运生：《泼水节——生命的赞歌》（局部），首都机场壁画之一，1979年(www.daowen.com)

然而事情陡然发生不可预料的逆转，公共场合出现的裸体吸引了各色人等慕名前来参观，一些人以民族关系的理由反对此画在公共空间的展出并一直抓着这事不放，本来是正常不过的裸体艺术呈现，急遽升级成“要一个傣族、还是要一个袁运生” 并惊动高层领导的“民族和政治事件”，最终以挡板封住这幅壁画中极为有限的裸体部分而告终。[46]“首都机场壁画风波”自此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史的开篇。时代中的一粒灰，落在个人那里，可能就是一座山。袁运生因为“壁画风波”而不得不暂时出走海外。江丰老先生一方面在公开场合批评袁运生创作中的现代主义倾向；另一方面沟通文化部允许袁出国旅行、自我提升。[47]袁运生感慨一个本来可以借势重振现代壁画运动的梦想就此破灭。

《泼水节——生命的赞歌》（图3-14）充分展示出袁运生在云南傣族地区采风成果的升华，这幅壁画采用大动势的韵律构图，表现傣家人的热情友善与自由奔放之美。对发饰、衣着、裙布花纹、陶罐、腰鼓、龙舟、孔雀、鸟、蝶与热带植物等细节都做了细致入微的描绘，展现了傣族浓郁的风土人情与地方特色，散发出现代艺术的新颖别致与民间艺术的健康纯真。整个创作融合了袁运生对早期现代主义造型的综合理解以及在创作过程中娴熟的综合运用，对毕加索、马蒂斯、莫迪里阿尼、德朗以及克里姆特等人的化用清晰可见，整体风格可以概括为中国民间绘画与现代主义融合的装饰绘画格调，是袁运生对从学生时代就建立起来的艺术信念以及二十多年积攒对现代艺术与民间艺术的理解做了一次大规模的呈现。《泼水节——生命的赞歌》是袁运生直接、大胆、公然宣称要表现“美”的经典作品，是其追求人体“美”、色彩“美”、线条“美”的一支造型艺术的抒情曲，如袁运生本人所言：“最令人兴奋的是奇妙的西双版纳和傣族人民的美。……这是一个既丰富而又单纯的线条世界——柔和而富有弹性的线条、挺拔秀丽的线条，也有执着、缠绵、缓慢游丝一般的线条。”[48]画中少女体态的娇娆柔媚、蛇形线的蜿蜒流转与色彩的斑斓和谐共同营造了一个类似轻音乐效果的唯美之境。

袁运生独自一人大胆地画上了三个裸女，为的是不让别人承担可能到来的风险与责任，同时也检验了思想解放与改革开放究竟深入到了何种程度。但遗憾的是，当时中国社会的高层领导都已经接受，最不接受的却是普通老百姓以及利用这些情绪做文章的部门管理者。正如彭峰所言，“所以改革开放的压力其实不在高层，而是当时我们这些没有受过很好教育的老百姓，所以中国真的太需要一个真正的国民教育了，绝大部分我们都盲从，盲从是跟着比较滞后的势力去走，所以最重要的是人的教育。”,在彭峰看来，正是画上了这三个裸女及其激发的争论性事件，使作品逾越了简单追求唯美形式的现代艺术范畴而与社会发生了紧密的关联，用彭峰的原话来说就是：“用现代艺术的样式但是包含了针对当时社会的一个意图与想法，这就是当代艺术。”[50]“首都机场壁画风波”让袁运生在1979年第二度成为公众的焦点与先锋艺术人物，同时也作为早期现代美术风潮中的标志性事件载入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