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秦忠明:住在武康大楼,回忆岁月

秦忠明:住在武康大楼,回忆岁月

时间:2023-08-2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1939年出生上海戏剧学院退休教授淮海中路1850号,1967年入住访谈者:陈保平我觉得武康大楼本身没有变,它基础没有变,依附在它身上的东西有变,比如人变了。党委为了这个事情来回研究,结果终于同意。秦忠明接受口述史采访回来到了深圳,那时深圳海关检查站像小菜场一样。我花了半年多时间,将这幅画放大,放了10米长,结果拿到德国去,轰动德国。当时我女婿对老楼的感觉不好,世博会前,下面一塌糊涂

秦忠明:住在武康大楼,回忆岁月

1939年出生上海戏剧学院退休教授淮海中路1850号,1967年入住

访谈者:陈保平

我觉得武康大楼本身没有变,它基础没有变,依附在它身上的东西有变,比如人变了。武康大楼第一代人,是外国人,都走掉了,第二代人基本过世了,我们属于第三代了。

秦忠明家的走廊

问:这次采访主要是从两个方面入手:一个是关于这栋楼,您看到的当时的状况和它的变化过程;二是从社会学角度,在经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文革”、改革开放这几个重要的历史阶段,您作为武康大楼的居民所经历的事情,所看到的变化,有哪些东西变了,哪些东西没变。想请您从这两个方面给我们讲一讲。

您是不是从上戏(上海戏剧学院,简称上戏)画画读书开始到留校,一直到现在,整个画家的生涯都是在这栋楼里面,可以讲讲您在这栋楼里画画的情况。

答:我当时住到武康大楼,是“造反派”镇压让我住进来的。当时我只有隔壁一间房间,18个平方(米)。单位里分给我的,我在上戏做老师,“造反派”整我,原来住在这里的有问题的老师赶走了。

我只有一个小孩。为啥不养两个小孩呢?是因为没地方住。我在橱顶上做了一个栏杆,女儿睡在橱顶上。因为人小嘛,睡在上面蛮好,每天早上自己爬下来。有个楼梯,最近才扔掉。我画画,女儿和太太都很支持。我太太为了我画画,把床翻起来,“棕绷床”夜里推出来(睡觉),白天推进去,有一个空间让我画画。所以我(画)的毛主席像,我的新式油画(技法)的创新就是在这个环境中产生的。武康大楼为我一生的事业奠定了基础。

那个时候,“文革”,单位里不能画画的,你(画画就是)走“白专”道路,会被斗死的。但是我爱人对我是特别特别支持的。

改革开放以后,情况大不一样了。我那时在上海展览中心参加了画展,有程十发、吴冠中等大家。我还是小年轻,30岁左右,我也拿了画进去。那时太穷了,连画框都做不起,就拿两根绳子隔开。结果香港《良友》画报的总编辑看中了我的画,找到家里。说我在这么艰难的环境还画出这样的画,不比那些名家的画差,这样的画是了不起的。就问我能不能借20幅画。我当时想借就借了,没想到他翻拍后,很守信用地给我送回来。(画)送回来以后,他就拿这个资料到香港去。过了三个多月,他寄了一个包裹给我,里面是出版的《良友》画报,其中登了我五幅(画),我是特别特别感动的。当时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良友》画报能登我五幅,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问:那时您已经做老师了吗?

答:我1961年就在上戏做老师了。我毕业的比较早,在上戏读书到毕业,一直到退休。当时因为香港《良友》画报是面向全世界的,结果过了几天,就收到一封伊利诺伊大学的来信。那是1986年,“文革”的“遗风”还在,上戏党委很紧张地叫我去,问我有没有海外关系。“你家里是工人阶级,怎么有外国来信?”我说我也不知道,当时搞得我很紧张啊。翻(译)出来是想邀请我到美国去学习,那我当然开心了。党委为了这个事情来回研究,结果终于同意。我还到市政府外事办,学习了半个月。

我到伊利诺伊大学后,各方面的印象很好,一个叫戴维(音)的胖校长请我吃饭。他告诉我他们校董做出决定,要留我下来当教授,叫我不要回中国了。那是我第一次出国,当时愣了半天,想要征求郭尚祥(音)领事的意见,我和他说能不能让我夜里考虑一下。晚上打了一个电话给郭领事,(他)说这个事情我们不好发表意见,你自己拿主意。我想了想,自己入党比较早,是一名党员,又是第一次出国,觉得我不能做这种事情。第二天,我告诉校长我还是要回去,他和旁边的秘书都惊了半天,他说:“我周围好多中国人都求我帮他们办能留在美国的手续,只有你是我主动提出来,你怎么会拒绝呢。”他也说让他再想一想。第二天他又请我吃饭,说:“我尊重你,一个好的艺术家能够落叶归根,到自己的祖国再进行艺术创作,这是了不起的。”这样一说,大家都很开心,这样我就回来了。

秦忠明接受口述史采访

回来到了深圳,那时深圳海关检查站像小菜场一样。海关人员一看我护照,问我为什么提早回来了,一般到美国去的都不回来,你怎么回来了。我说回来了就回来了嘛。所以说改革开放,在这幢大楼里能经历这样的一段时光,我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后来我又去了德国和欧洲(其他国家),都是去办画展。

我回来以后,隔壁邻居都过来,都说我为这里的居民做了一件很光彩的事情。我做的一件比较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去德国办画展时,我想,除了带自己的东西以外,我要带一样让德国人有敬畏之心的东西去。我看了很多书,查到一个资料。在抗日战争的时候,有一位德国老太太,搜集了很多古董、文物,抗日战争结束后她要回去了,这些东西要卖掉,变成钞票,结果就找到徐悲鸿。当时徐悲鸿就去看她的东西,发现《八十七神仙卷》。传说这个是吴道子画的,但是很小,大概5米长。我想,要是能将这幅画复制带过去让德国人看,是不是当时为中德友谊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我花了半年多时间,将这幅画放大,放了10米长,结果拿到德国去,轰动德国。他们为了这张画,给我做了一个很漂亮的台子展览。报纸上登还要收藏这张画,因为原作他们是拿不到了,想留下我复制的这个东西。

问:您家的房子改造过吗?

答:我和周(炳揆)老师的房间没有改变,没有动吊顶、线角、地板,坏了就修一修。

问:当时有没有空调?

答:空调是没的。当时有水汀,主要是暖气,天热没(冷气)的。

问:当时房子热吗?

答:不热,隔热保暖都很好。外面如果是35℃,屋里老风凉的。我住的这个地方离宋庆龄故居最近,你过来看。围墙丝毫没有动,包括故居墙上面的铁丝网。原来那里的菜园子后来变成了小楼。菜园子是宋庆龄的兴趣爱好。她养鸡,种青菜,当时条件还不好。

我女儿睡在橱柜上,上戏的老师都知道。女儿小学、中学都住在这里。她生在这里,读武康路小学、五十四中学。她能进去也不容易,一是成绩比较好,她也蛮合群的。她在中国读了一年大学,后来去美国读大学,认识了现在的丈夫。我们开始是反对的,我们对外国人总有一点隔膜的印象,没想到我这个女婿人还是不错的。

各时期的家庭照片

问:他(女婿)到过武康大楼吗?他对这个老楼有什么感觉啊?

答:(他们两人)都回来过,马上又要回来了。当时我女婿对老楼的感觉不好,(2010年)世博会前,下面一塌糊涂,大厅里都是自行车。他说你们家倒蛮好的,外面(不好)。美国大楼的大堂都是很好的,他说(这里)怎么会是这样子。世博改变了,他还回来了一次,就感觉好了。他们一家人下个月又要回来看我们了。我们现在年纪大了,坐飞机时间太长,就不愿意去(美国)了。他说纽约也有一幢这样的楼,全世界就两幢。邬达克真是了不起,他1918年流亡到上海,在上海生活了29年,设计了65栋房子,其中有国际饭店、大光明电影院)、自由公寓……他活到65岁,弥留之际,让孩子把照片给他看,其中就有武康大楼。武康大楼是他37岁的时候设计的,他平均是五个月设计一栋大楼。

问:您之前说过,1949年前武康大楼是属于孔二小姐(孔令俊)的,1966年“文革”当中他们还派人来看过您这个……请您再回忆一下当时是什么状况。

答:孔二小姐住在这里的时候,我那天漏掉了没讲。她剪了很短的短发,穿着夹克,一个口袋放烟卷,一个口袋放盒子枪。

问: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答:我看资料,也是根据之前这里的老人回忆,他们告诉我的。边上有警卫,上面有袖标,写着“孔卫”。卫兵,非常凶神恶煞,但是孔二小姐本人,老人告诉我:“她很好,她还跟我们打招呼,有时候还跟我们聊聊家常。”她为什么要住在新楼呢,因为游泳池在那里,她会穿着游泳衣跑来跑去。

问:这里本来有个游泳池的?

答:屋顶上本来有个游泳池,一个小的游泳池。在新楼,新楼的汽车间楼上。这个游泳池现在还在,因为结构比较老了,现在空在那个地方。孔二小姐住新楼,游泳方便,所以武康大楼的主楼她没有住过,她一直住新楼的三楼,孙道临以前住的那个房间。(www.daowen.com)

文革时期秦忠明的画作

“文革”的时候,有一次门口来了一帮子人,大概有五六个人,但是年纪都是50岁左右的。他们碰到我和我讲,他们是受孔二小姐的委托来看看这个楼,因为她自己来不方便。我们聊起来,他问我能不能进来看看。当时我还是一间,我说我这太小了,他说没关系就看看,就让他进来了,看完以后说保护得还好。我当时也没什么改变嘛,尽管只是一间,但我家里搞得很干净。

问:这个时候您女儿橱上的床还在吗?

答:在的。就聊了大概三五分钟,他们就走了。根据老人告诉我,孔二小姐住在这里的时候,她周围的人非常威风,就和上海的地痞流氓一样,但她本人对人还是比较随和的。

问:您说的老人是?

答:是住在这里的,他已经过世了,房子也卖掉了。他为什么和我们聊起来,因为那个老人住在垃圾箱边上那个房间,是下面大华牛肉庄的职工。孔二小姐他们经常去他们那里买东西,他们都碰到过。因为我们是比较晚进来,这段历史知道的人不多了。她应该很怀念自己的产权。蒋经国就住在(上海)图书馆对面,他来上海“打老虎”。孔二小姐在这里的这个信息他当然知道了,所以蒋经国一来上海,孔二小姐他们全部跑掉了。这一带,国民党的军政人员,文化界的著名人士,1949年以后我们国家的军政人员都是住在这里。这里的文化氛围,在上海的其他地方是找不到的。

问:下面这个环境有很多店铺,在您当时的印象当中,刚刚搬进来的时候,下面是什么样的状况?

答:现在的银行当时是一个杂货店,银行隔壁是大华牛肉庄,从1949年前延续过来的,因为它要供应楼上的人。边上就是一个洗衣店,大华洗衣店,最近才关门。

问:从你搬进来到现在商店有什么变化?

答:紫罗兰理发店都没有了,药房是过去一直有的。下面的环境没什么变化,唯一的变化是世博会的时候把这一条长廊重新修过了,比以前漂亮了。所以我觉得住在武康大楼的人等于换了两三代了。

问:武康大楼里的各种精英、文化名人和政要,对您女儿成长有影响吗?

答:在这个环境中,有很多有名的人到我这里来,跟我聊聊天,休息休息喝一杯茶。我女儿有时候在边上听听,这个就是潜移默化对她的熏陶。她最后在五十四中学学习的时候,又与那些高干子弟在一起,这个对她以后在国外的生活有什么影响我说不清。她老是和我讲,不管我嫁给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我们的根总是在上海。我和她讲好,你老爸百年以后,你其他东西都可以卖,武康大楼的房子不可以卖。这是你的根,你的出生地。你不是什么名人,不要成为什么故居,不可能的,但作为一个普通的老百姓来讲,这个也是你的家,家的归宿。我说,你爷爷奶奶没啥文化,是中国最基层的劳动者。我父亲江南造船厂工人,我母亲没有什么文化的,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他们有一点教育我,做人要正,不可以搞邪门歪道。我女儿在国外是XX公司亚洲市场部经理,她非常自尊自爱。我女儿英文没问题,中文没问题,还懂日语和一点德文。我外文不行。

秦忠明家的窗户

问:这就是上海开放的一个点,徐汇区湖南街道是开放的社区。这种开放的中西文化的融合,对两代人都有影响。

答:这种影响不是靠教育解决的,是靠环境和氛围,让它成长起来。所以我现在两个外孙讲上海话老灵的。

问:您觉得您到这里将近半个世纪,住在这里的人,有什么事是没有变的?

答:没有变的,当然也有一些。就是他们感觉这个走廊非常舒服,没有变。新造的居民楼、公寓楼没有这样的走廊。这个楼梯他们感到很舒服,上上下下,大件的东西可以搬,没变化。更加重要的,一些老人都过世了,等于一个时代过去了。比如刚刚我讲的一些情况,到我这代还知道一点,到下一代不知道了,什么孔二小姐、孙道临、秦怡,连我女儿这代都不太知道了,更不要说下一代。我觉得你们做的这个工作,是功德无量,是非常有眼光的事情。

问:我们就是觉得,让普通人来说自己的历史,或在一个比较有特点的地区、一个有特点的建筑里,让普通百姓、普通文化人来诉说历史,可以补充我们过去的历史学家或以主流历史观来写的历史,可以让历史更丰富更真实。

答:我觉得这种补充更生动、活跃,不像有些学历史的人写得那样刻板。我有一些朋友和我说,我可以静下心来写一写。我给你们讲自己的经历都比较简单,其实很多细节。他们说你写出来对下一代的教育很有作用。比如说,我进戏剧学院,是这样子进去的。我们那个老院长熊佛西,他非常喜欢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我。他在“文革”以前,1965年过世。此前他和我聊天,你这个小孩,我为什么喜欢你,因为你做事情认真,跟你讲的东西你搞得清楚。所以我觉得像这些名人对我的熏陶,对我的教育,是不能忘的。我在武康大楼住了40年,在戏剧学院工作了38年,连念书一共也有四十几年。一直在这条路上走,我感觉有变化。什么变化呢,武康路在“文革”以前,50年代,树很多,后来树越来越少。我曾经数过,武康路这一路少了五十几棵树。

问:树砍掉了是干什么用呢?

答:没人管。“文革”以前没人管,死掉了就去掉了。这条路我走了将近五十年,结果这两年,情况变化了。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情况变了,这里郁郁葱葱,把延安路的违章建筑大部分都拆掉了。还有一点。可惜的是什么呢,在武康路复兴路交接的地方,现在不是有一栋六七层的高楼嘛,那个后面原来有三栋洋房被拆掉了。当时拆的时候,我进去看过,我一个人有什么能力,当时的法制也不健全,就拆掉了,建了现在的这个楼。这个楼造在那里其实是不伦不类的,把周边的氛围破坏了。所以我觉得武康大楼,你刚才问有没有什么变化,我觉得武康大楼本身没有变,它基础没有变,依附在它身上的东西有变。变化是,比如人变了。武康大楼第一代的住户,外国人都走掉了;第二代的住户,基本上过世了;我们等于是第三代了。

问:那么住到武康大楼来的人,虽然一代一代,你觉得他们有什么,或者住进来以后有什么东西是这个楼里面人的特点?

答:我觉得住在武康大楼里的人……自我感觉比较好。我有时候电梯里面碰到不认识的人,我问:“小青年你怎么住在这里的?”他会说:“武康大楼嘛!”他知道武康大楼不一般,到底不一般在哪里他不一定知道,但就有自豪感,自我感觉特别好。特别是世博会以后,把下面的那个大厅整理干净了,一进门感觉不一样了。我们学校党委书记来了说,你这里住得不一样啊。但是我们老居民倒反而没有什么。我心里面总是有一种遗憾,就是装修的时候敲得太厉害了,我总是有这种遗憾,但是我们无能为力。

一度居委会组织成立物业管理委员会,选我做主任,已经投票了,第二天就公布了。我说我不行,让我做这个我会和别人吵架的。我没这个精力。有些人家把这个墙都敲掉了,已经破坏结构了。你外墙结构没有破坏,你内墙结构都破坏了。有些人这个门蛮好,他做一个拱门,觉得很时髦,吊个顶。有一次加拿大驻上海总领事也是到这个楼里来,他自己来的,站在我家门口,他问能够进来看看吗?他说我这个保护得不错,他讲了三次保护得不错。他说我就是要找这个老的氛围,他说现在上海现代化的房子、大的房子有的是,但他不要。他问我卖不卖,我说不卖。

问:当时两间买下来多少钱啊?你那是三间一起买下来的,买下来多少钱啊?

答:那时九八年,35万(元)左右,就是国家的房子转到我的产权,总共就是35万(元)。现在要1000万了,他们有来估价过,10万块一个平方(米)。

问:您夫人也是老师吗?

答:她是上海纺织工学院(今东华大学)毕业的,后来在厂里当厂校的教授,后来当了校长。

采访后记:

秦先生是美术老师,中等个子,很健谈。改革开放后他的成就感特别强。他说1967年入住武康大楼时,只有约18平方米的房间。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是,他说女儿小学时,没地方睡,就在大橱顶上装了栏杆,让她睡橱顶。后来他又添了两间房。1995年三间房总共才35万元,据说现在估价1000多万元。但他说已告知女儿,这个房哪怕他百年后也不能卖。他是一个较早对历史建筑有保护意识的居住者,房间基本保留原样。他曾带我们到底楼大厅看一块旧地砖,损坏后已无法买到原来一样的,他就用画笔描绘了一下,尽量保持原样。他在这里住了50年,一直看到新搬进来的人敲墙、改门、吊顶,他说很痛心,但也无奈。确实,在相当长的年代里,对什么是优秀历史保护建筑,大家意识都是比较淡漠的,包括政府部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为了建新楼,拆了许多有价值的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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