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出生上海市普陀区中心医院护士长淮海中路1850号,1959年入住
访谈者:陈保平
08年发生了火灾,就我704(室),因为电线老化了。还是之前的老电线。所以他们后来帮我重新装修了,东西烧掉了很多,吓死我了。我当时正好不在家,去旅游了。
打蜡地板的地拖
问:您一直在普陀区中心医院(工作)?
答:普陀区中心医院开院的时候我就在。后来新开了中医院,他们院长到医院来要人,医院里不肯放。后来农工(民主)党的赵天琦(音),直接跑到中心医院党委办公室找党委书记。他说:“你们这么大的医院,我们就问你们要一个人,你们也不肯给吗?”这下,我们这边的护士长跟我说一定要过去。那个时候我在办公室,当然服从组织上的分配,就去了。
问:你当时就住在这边了吗?当时的房子是您老伴单位分配的吗?
答:我五九年就住在这里了,这房子当时是属于部队的。本来部队的房子就很紧张,也不是谁都能住的。后来工程兵迁到南京,有人搬出来了,房子空出来,所以我们就能搬进来了。
问:这时候您的老伴是在上海工作吗?
答:不是的,他总是在山里的。
问:搬到这里的时候,也就是你们结婚的时候,他的单位落实在什么地方?
答:就是部队,山里。
问:那么就是因为跟您结婚了,而您定居在上海,所以作为家属就分给您了。他也能偶尔休假回来,对吗?因为他是一直待在外面的,而您一直在上海工作,所以单位就考虑你们在上海安家,是吗?
答:是的,他们曾经动员我去南京,但他又不在南京,他如果在南京,那我去那边也是蛮好的。我是上海人,我去干什么呢?我去那里没有意义。当时我们已经住在这里了,他们再来动员的,可是我后来也没去。
问:您结婚之前住在哪里?
答:住在普陀区曹家渡,国棉六厂。我们要结婚却没房子,他是一定要回来的。开始的时候我是在外面借房子的,后来部队知道了就分给我们了。
问:武康大楼的房子是不是有相当一部分是属于部队的?
答:是的。我们楼上本来是两家人家,后来“文革”,陈志山(音)、梁万登(音),他不是资本家嘛。还有以前的701和703,他们是弟兄俩。这弟兄俩是造纸厂的资本家,“文革”时被红卫兵赶走了。他老婆想不通,也批斗他,他女儿也六亲不认了,造他的反,他就想自杀。他爬到我们七楼的阳台外面,拉着(墙),吊在外面,就在我们隔壁。围观的人是人山人海。实际上他也怕的,不想死,如果想死的话,手一松就下去了。结果后来人家把他拉回来了。最后两弟兄就搬出去了。
问:那么当时他们的房子是他们自己的吗?
答:应该不是自己的,要是是他们自己的话,之后就还给他们了。因为不是自己的,所以他们最后就走掉了,再没回来。
问:没回来的话,那房子最后怎么处理了呢?
答:那就被警备区收去了。
问:我估计,这里的产权有不少是归部队所有的,是吗?
答:我们这里的产权属于上海市房地局,警备区也是租来的,没有产权。我们属于三房客了,可以一直住下去的,但是没有产权。
问:到现在也没有产权?
答:没有,就是付租金,但租金最近两年他们也不来收了。
警备区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在重要城市或战略要地设立的军队组织,除了与军分区有共同的任务外,还担负重要城市及战略要地的警备任务。
问:您所谓的“三房客”,大房东是上海市房地局,房地局让警备区使用,警备区再分给你们家属,是这样的关系吗?
答:对的,你想想看,我们在这儿也住了50多年了。
问:像您这种类型的,在这栋大楼里有多少?
答:我们七楼(有)四家,等于是四个门档子(单元)。六楼是两家,五楼也是两家,四楼好像没有吧,三楼也有。每一层楼都有,但四楼有谁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问:这栋楼上,像您这样来自部队的,大家彼此熟悉吗?
答:有的因为“文革”都搬出去了,而且当时我们都在上班,不太了解。对于哪几层楼有谁我还是知道的。四楼的400也是警备区的,反正每层楼上都有的。比如说楼下的秦忠明,就是“文革”的时候人家搬走他搬进来的,他就是戏剧学院的。705的那时候到香港去了,605去俄罗斯了。那时候我们还叫苏联,作为专家派出去的。好多外面有点关系的人都搬走了,那些亲戚朋友在美国、中国香港的,都走了。所以现在很多人我都不认识,有的人说(房子)出租了,有的人说卖掉了。
问:不管是搬进还是搬出,房地局给警备区的这些住户的房子都是不能卖的,是吗?
答:都不能卖的。说起来也怪,住在一楼的警备司的司长,不知道他是怎么卖掉的。其他人家都不可以买下来,不知道他怎么买下来的。
问:使用权也不可以买到,对吗?像楼下秦老师他们都是自己买下来的,买得早就很便宜。
答:对啊,就是有一段时期大家都说要买房子,他们就全部买下来了。一楼的那个司长不知道怎么买下来了,后来就卖了,现在不住这里了。警备司的,但具体(住)几号我不清楚,他姓沈,名字我也不知道。
卧室
问:那么是要了解一下,为什么他可以卖?
答:是的,碰到以前工程兵部队的,他们都说:“这个房子连房产证啊什么都没,怎么办?”可是这有什么办法,警备区又不肯给我们。这房子给我们的话,他们就吃亏了。实际上我觉得应该交给房地局,让房地局收房租,我们也就不说什么了。房地局其实要他们(警备区)退(房)的,他们不肯。因为如果这里要装修或是什么,他们是不肯出钱的。房子他们在管,但又不肯出钱。我听说陈思杉(音)在要求,要求他们把房子交给房地局。陈思杉(音)是警备区的,也是离休的,他后来转业到地方去了。听说他要求把房子交给房地局,这样就可以卖了。因为他有好几个儿子都住在一起,所以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如果他可以动了,其他人也都可以动了。我们都希望他可以动,不知道最近他怎么样了。
问:我听下来,大致算算,这栋楼上大概有十几户的房子是属于警备区的吧?
答:十几户肯定有的。下面不算,是七层楼。反正每层楼上都有,十几家人家肯定有的。这件事不知道会怎么解决。
问:至少房地局那边的想法是对的,收回来了就能统一进行资源调整。对居民来讲也可以享受同样的政策,或者是买使用权,或者是产权。当然现在的价钱和当时又不一样了。
答:那肯定不一样了,这我们倒是情愿的,因为这里地段好。
问:我们看您的房子还是不错的,你装修过吧?
答:因为着火了,2008年发生了火灾,就我704。因为电线老化,还是之前的老电线。所以他们后来帮我重新装修了,东西烧掉了很多,吓死我了。我当时正好不在家里,去旅游去了。就是五月一号那天凌晨,老伴在家。(孩子)打电话给我,我说我明天的车回来,他说叫车来接我,我问什么事啊,他说没事,爸爸牙齿痛,谁给他打针都不行,就要你给他打。实际上他在骗我,我又不知道(发生火灾了),回来以后看到烧得一塌糊涂,东西全烧了。这些家当都是后来买的。这间房和隔壁都烧了,现在这堵墙把两间隔开了,着火的话就烧不起来了。一开始这两间是通的,但是因为是(木)板隔的,所以全部烧掉了。
704室洗手间
问:烧起来的时候,您老伴在吗?
答:老伴听到咯嗒咯嗒的声音,一开始还以为是老房子里有老鼠,所以他就敲了敲墙,但还是有声音,他就起来看了。看到火已经蹿起来了,他就叫隔壁的人,隔壁的还不知道,被他儿子喊起来以后,他儿子也进来了,两个人逃到阳台上。
问:为什么不逃下去呢?
答:我们那扇门打不开,第二道门已经打不开了,不知道为什么。还好有个阳台,否则老头子就要呛死了,那个烟太厉害了。后来他就叫“救命”。对面的宋庆龄故居里有警卫,打电话叫车子,救火车来了很多,但是没水。
问:怎么会没水呢?
答:对啊,之后到泰安路还是其他地方接了水来,才开始浇,浇灭了就好了。之后就帮我们装修了,就是2008年的事。
问:您搬来这里这么多年,第一次失火,这也是个警醒——这地方(消防)用水不方便。
答:是啊,这事情出了,后来他们就来弄了,当时水确实不好。
问:(发生火灾)那真是吓死人了。
答:真的,我到家以后,夜里我女儿叫我过去,在干休所住了一夜。
问:虽然说这是件坏事,也是一件好事。武康大楼这一栋楼,要是救火没水被烧掉了,那真是太可惜了。
答:是的。当时就是没水,后来才接了水过来的。
问:现在这种防护设施应该都装好了吧?
答:对,后来是应该都装好了。假如没有这个阳台,那老伴老命都没了,半夜里出不去要被呛死了。他年纪大了,听到声音醒过来了。
问:家具啊什么的他们就没赔?
答:是的,家具都是我们自己买的,没赔。
704室厨房
问:实际上这电线老化也不是你们的错,本身年数久了。(www.daowen.com)
答:否则他们连装修也不装修了。也过去好几年了,七八年了吧。
问:这个壁炉好像是老的,你用吗?
答:是老的,这个壁炉很好的,但是不用了,现在有空调了。当时用还觉得蛮好的。
问:我还想问问,您和老伴在武康大楼住了50多年了,你们最主要的感受是什么?为什么还觉得这地方比较好,这么多年都不选择离开?
答:是这样的,警备区分了房子给我们,弄好了以后,我对老伴说,我们搬过去,让子女住在这里。他说他不要,他喜欢这里,这里出行也方便,在这儿住也有一定年数了,比较习惯,不想搬,所以就一直住在这里了。后来四楼有人把房子卖了,是403,大概有180个平方(米),当时听说卖了180万元。不得了,这房子有这么好?一万块一平方?当时觉得一万块是很多钱。
问:什么时候?
答:很多年前了,我记不清了,反正过去很多年了。大概是2000年以后,总归是在失火之前。她爱人以前是城建局的局长,党委书记,后来过世了,所以就把房子卖了,去外面其他地方买房子。180万元卖掉的,那就可以到外面多买一点,几万块就能买一个套间了,直通间,买了还有钱剩余,所以当时蛮多人家都(想卖)不想要房子了。但是现在想想懊恼了,因为再也买不回来了。四楼卖掉的那个,就像我这里的一间,一模一样的,就这一间就要200万元了。不是因为这里的房子价值高了,而是觉得这房子住起来比较有味道。与别的地方比,觉得它比较好,所以不愿意走。
问:照理说现在两家人家,厨房间等都是公用的也不太方便,卫生间是单独的吧?
答:卫生间是单独的。不过隔壁有一个小房间,原本是储藏室,现在他们就是在那个小房间里烧饭,洗洗东西什么的会过来,但是大家凑在一起也热热闹闹的。
问:这么说来,你们老两口也是很不容易的,几十年来能和邻居们这样相处。
答:我们不太到人家家里去。我们俩比较谦让,对别人也比较宽容。所以我也总是劝人家(邻里间宽容一点)。像上次老头子脑出血,因为我们隔壁人家(厨房)那个大台子放着,担架都不好进来。要是别人家,随便是谁都不会同意的,走路也不方便,七拐八拐的。还有一趟是八楼有一个老头死了,他们家的子女就把老太赶走了,我当时都不知道。四楼一个姓董(音)的看到我,就冲我发脾气:“你怎么搞的?她都被她儿子赶走了。”我说:“什么?什么?”我没听懂他在讲什么,他的意思好像就是,大楼里的事我都要管,“你怎么不管的啦!”他也是居民,不是居委会的,他还怪我。后来我说,怎么管呢,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他们到底是怎样的我也不清楚。我对他说:“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比居委会还厉害吗?居委会都管不了,我怎么管?”他说:“你不是大楼的大组长吗?”说得好像大楼里的事都是我管的。我说,我是多管闲事,有些事我是管的,但是有种事管不住,也管不了,人家也不给我管,对吧?
问:你是你们七楼的楼组长?
答:是啊,是七楼的楼组长,居委会小支部的委员。这件事情以后,我就跟他解释,我不是全楼的大组长,但是有的事情如果能帮到别人的,我总归肯帮的,我就是好管闲事的人。
问:现在医院里的许多护士,很多人说她们对病人冷冰冰的,你肯定是对病人很好的。
答:我们刚开始当小护士的时候,在医院里有发护士篮,里面放毛巾、针筒什么的,要帮人擦背,帮助大小便什么的。因为刚刚开始工作,这种基础的工作都要做的。现在的护士都不做这些了,都是护工做的。当时我们还要喂饭,大便不通,挖大便这种事都要做的。所以现在我听说医院里的人被打,我看看她们冷冰冰的样子,我也不太舒服。
我退休以后,有两个老医生说,你现在不当护士长了,你要是还在当,那是当不下去的。现在她们都是抽屉拉开来,拿张薄薄的纸,拿来吐瓜子,以前我们都不舍得用的。酒精棉都不舍得用,自己用都是自己去药房里买的,公家的东西怎么能随便这样拿呢。现在不一样了,很好的纸,她们吃东西时就拿出来用,用好了就卷卷扔到垃圾桶里。现在不一样了,情况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们院长凭良心讲人真的很好,叫安之彬(音)。我上次开阑尾,她来给我倒马桶,我觉得蛮难为情的。我当时等于是被借出去一段时间,后来普陀区中医院并到甘泉地区了,我要退休了,就想回老单位。但当时也不怎么顺利,我当时是副院长,负责护理部,她来跟我讲,现在都算中心医院了,所以我等于又回到中心医院了。中心医院之前是中医院,也收病人的,他们当时没有护士长,我要去帮他们把样样东西(工作)都弄起来。当时是对口检查,现在不知道查不查。我们是要互相查的,我们拿的分总是比别人高的,要做就要做好。毛主席说,全心全意,没什么活络心事。“大跃进”时,早上7点去接班,夜里要待到很晚,晚上很晚还要开会,礼拜天只休半天。很多人都被叫出去抓麻雀了,我们人少了,一天上10个小时班,周日休4个小时,还要帮中班做事情。那时让我们去睡觉也睡不着,到几点钟又要爬起来帮病人测体温,大小便,等等。事情很多,总是夜跳班,日跳班,现在这种班都不大有了。病人们说,你来我们就开心了,就像我们的女同学来了一样。后来我从隔离病房去了门诊办公室,“文革”期间不叫护士长,叫组长。我要去接待别人,我们党委书记讲,我要帮他顶掉半边天,接门诊的矛盾啊什么的都要到这里来。
问:“文革”时,你们家有没有受到什么冲击?
答:“文革”时很怕的,隔壁吵,也不知道是谁。(老伴)在部队,偶尔回来。总归是怕的,假如他们突然冲进来,和红卫兵又讲不清楚的。
问:“文革”当中,除了之前说的有个造纸厂的人要自杀以外,还有什么?答:“文革”的时候,我还没过40岁。那时候有造反派,我们700有个人叫周爱娟(音),我一直记得她,揪了个青脸孔。404的也是造纸厂的,姓戴(音)。这老头也倒霉的,他是普陀区政协里的,拎了个包进来,我正好在下面看到。他的保姆变成造反派,要检查他的包,检查完了就扔到门口马路上。当时造反派你跟他有什么好讲的,但我心里想,人家年纪那么大了,你这样做干什么呢,狠得不得了。这保姆是无产阶级,就是这样子。
卧室的门
问:这栋楼上经常有人来抄家,是吗?
答:我听人说有人要到我家来抄家,但是后来没有来。护士喜欢穿得好看点,剩下也没什么了,家具都是这种三夹板的老家具了。他们觉得这说明我有资产阶级思想,但是单位里不会有人这么想的。只是我们楼上有个别的人有这样想法,但是后来也没人来,我就不作声了。我喜欢穿点好看的衣服,但是思想比有些人还清楚(进步)。
问:您有几个子女?
答:我有一个女儿,一直住在外面,我姑妈帮我带的。工作很忙,夜里开会要开到很晚,我又不能不参加。医院的“造反派”要我参加,因为我是军队家属,部队规定不可以参加,所以他们就说我是“保皇派”。我们院长出去搞过“四清” ,回来以后一直斗他,黑板挂在脖子上。我们喊要文斗不要武斗(没有用),他又不是真的犯人也不是罪人,干嘛这样。我们这种人比较实在,不能因为“造反派”时髦就参加。医院里有红衣“造反派”的,我任何派都没参加。
问:我看有人写武康大楼的回忆录说,在“文革”中这里像“上海跳水池”,你就只看到一个人跳楼?
答:不止一个。第一个人是来找705胡野檎(音)家,他当时是越剧院支部书记。(来的)大概是一个编剧,因为写才子佳人被批斗,他找书记来讲,结果胡野檎不在。那个人想,找不到书记,他回去也没有好日子过,就跳下去了。我们楼下当时有个店叫永丰,卖鱼卖肉。开始他掉到电线上,然后再跌到篷上面,挡了一下,所以当时没死。后来送到光华医院,但是抢救无效还是死了。他不是被抄家的,他是被批斗的,他要是不跳(楼),也就撑过去了。第二个人是徐汇中学的老师,被批得很厉害,在6楼。我都没去看,看了难过。第三个是504的华(音)家,我们以前都叫她华太太,她是小老婆,是资本家的姨太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说她是特务,被赶出去,关在别处。后来斗得她实在吃不消了,跑到武康大楼来跳楼的,不知道从几楼跳下去的。这三个是我印象比较深的,其他人我不太清楚。“文革”前没人跳楼,“文革”后也没有,批斗、关牛棚吃不消了(才会做这个选择)。
即四清运动,是指1963年至1966年,中共中央在全国城乡开展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运动的内容,一开始在农村中是“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和清财物”,后期在城乡中表现为“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
问:许阿姨,您住在这里这么久了,实际上经历了三个阶段,一个是1949年后,你们刚刚搬进来的时候,年纪比较轻;第二个阶段就是“文革”,熬了十年,您带着小孩、姑妈在这儿;还有一个就是改革开放以后。这三个大的阶段,您觉得哪一个印象比较深刻,或者说这三个阶段有什么不同?
答:现在做生意的做生意,有钱人多了。有人“文革”进来,等于说抢了一间房子,现在有钱了,再买几间,这种情况也是有的。改革开放以后就有这种事情了,因为有钱了,武康大楼房子的买卖就开始了,就开始流动起来了。以前都是没什么变化的,因为以前大家都是拿工资的,没什么人去开厂啊什么的。
问:那么在楼里邻居关系呢,这三个阶段中您觉得哪个阶段是比较好的?还是说差不多?
答:“文革”前,邻居们都不大出来的,家里都有保姆,就算出来了也不大碰得着。到后来大家都差不多了,都是部队里来的就交流多一点。比如701,他一个人在家,我就把电话给他,我说随便有什么事,您打电话给我就行,我可以想办法通知医院或者什么,来帮您解决问题。隔壁邻居,比如家里有小孩在幼儿园,方便的话我会帮忙去接,这种相互之间都挺好的。我们隔壁人家,是静安区的人大代表,人也蛮好的,我们住在一起挺和睦的。我们装修的时候,楼下厨房都(分割)独用了,我们还是合用。热闹点没什么不好,邻居都比较和睦。去年,楼上楼下(大家一起)做练功十八法(健身),大家都熟悉了,都是年纪大的。今年,又有人生病了,人更少了,只剩三四个人了,他们也不做了,那我就自己做,经常出去走走。
问:生活方式上的变化呢?
答:老人是没什么可变的,年轻人有夜生活,我们这种年纪的也就没什么,顶多看看电视,到九十点我就睡了。因为生物钟嘛,睡得太晚对身体不好。楼里面有的人不大接触,所以也不太认识,没什么好讲的,认识的碰到也会打打招呼。我还好动,有的(邻居)90多岁了,行动不便,我有时就去看看他们,跟他们聊聊天,讲讲玩一玩。现在他们觉得我年纪大了,80岁了,不让我做志愿者。世博会的时候我正好腿骨折了,他们说(志愿者)有工资的,既然有工资的话就让有需要的人去吧(我不去了)。我还去巴金纪念馆做过一天志愿者,维持维持秩序。他们看看我样子觉得大概还可以,但后来看到我的身份证后说,以后需要你的时候再叫你吧。我想算了,不去就不去吧。
问:许阿姨,您这个阳台好,直接可以看到宋庆龄故居。
答:现在看不清了,树多了,长得太茂盛了,以前我们刚搬进来的时候可以看到的。
问:这几十年你都看到了什么?
答:宋庆龄家有个李妈,李妈块头很大。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他们家养鸡。养鸡就要拿鸡蛋,还有喂食什么的,她年纪大了,走起路来就走不大动的。有一次琼花开,宋庆龄回来了,毛主席也来了。我们(距离)太远了,看不清楚,只是看到车子进去。后来听说,余庆路、淮海路,这附近路上的灯都关了,说是毛主席来了。周总理也来过,居委会的人也不知道,所以也没人来关照我们什么。我们只知道马路上关灯了,来的一定不是一般的人。宋庆龄的秘书,他女儿和我女儿是南模中学的同学。后来宋庆龄年纪大了就一直住在北京,这个小姑娘就一直陪着宋庆龄,陪到最后,她姓单(音)。总的来说,我们住在这里挺幸福的,平时没觉得,现在大家重视了。世博会的时候,为民服务,还做了晾衣架,让居民生活方便。有人曾经为了外面的空调架子年年都吵架,因为没有水管,水会漏到人家家里去,所以这个矛盾蛮厉害的。现在有了这个,矛盾就少了。管子坏了,他们自己买了接上去就好了。这都是有利有弊的,装空调总归要敲(一个洞的),现在大家统一装了一个漏子一样的东西,看上去也不难看。
问:您作为楼组长,一共管楼上多少人家?
答:我们楼里一层楼有十多家人家,有的人家(住了不止一家),702住了三家,像我们706就住了两家。
问:楼组长主要做点什么事情?
答:最近最忙了。最近小柏(柏祖芳)来跟我讲,要投票了,楼组长也是选的。现在大楼没有大组长,(因为)我们的业委会到现在还没组织起来,大组长归居委会领导。楼组长每层一个,现在没人负责楼组长,本来有个党员活动小组,有个姓陆(音)的老师,以前是宛南小学(音)的,后来去别的地方当校长了。他管理起来比较好,但后来他走了,就没有头(组长)了。所以我就组织起来,一个月一趟(小组活动),但没了写(文稿)的人。我就找了隔壁的陈思杉,他也是党员,老干部,以前大概是警备区青年科的科长,专门搞宣传的,写起东西来很快。我请他出来,他也愿意的。我们就这样一直继续下去了。2009年下半年,因为世博会这里开始大修,党员活动小组就停了。本来在后面有一间房间的,后来也没地方活动了。等到修好了之后,我就跟居委会讲,小陈,是不是要恢复党员活动小组,但是到现在都没有恢复。现在有什么事情,居委会直接来管。有时候我好管闲事,就去管管,我岁数也大了,之后也不想弄了。
问:您印象当中,“文革”前你们这里有没有居委会?
答:有的。“文革”前的居委会,每个礼拜四都是干部劳动,在公共区域比如天井,或者其他地方打扫卫生、开会,等等。居委会不只负责一栋楼,每栋楼有一个小组长,小组长负责算水费。以前这里的自来水,紫罗兰(理发店)和我们合用一个表,他们很费水。房子要出钱,一间房交3角;我两间,6角。一个月抄了多少,再按人头算水费。另外有什么事他就来通知,像紫罗兰这样的事他也要来处理,大家吵啊闹啊,所以到后来分了小水表。之前是整个大楼一个水表,大家都不节约,都乱用水,现在就节约多了。
问:那么“文革”中有居委会吗?也是有个小组长来管的吗?
卧室
答:也是有居委会的。那时候对面707是小组长,他是上海科技情报所的书记,后来走掉了。他退休的时候当过小组长。
问:改革开放以后,党员活动小组是这里主要的组织,有什么事情大家都(一起)商量。活动小组是不是也有负责人和组长?
答:有的,之前是五楼的一个老师,后面就是我在召集。但是2009年迎接世博会大修以后这件事就停了,现在就只有楼组长,没有党组长了。党员活动小组提醒一下,对党员能稍微起一点作用。我也听说,居民也提出了党员应该有个组织,大家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找找党员。我觉得这也应该的,能出多少力就要出多少力,大事做不了,也要做点小事。我也跟小柏说,可以换人嘛。但楼上没人,有人的话(就给他当)。六楼有一个年纪轻的,刚刚退休,我跟小柏说以后让他做小组长,他有朝气,我岁数大了。
业委会一直没有。因为业委会是要买房子的人家组织的,买房子的人家少,也组织不起来。大楼里人员流动也比较多,把房子租给别人很多,707和705还是外国人。他们住在王文娟楼里的,晚上吃烧烤,在平台上,就在汽车间屋顶上。下面都是柏油、油毛毡,烧起来怎么办,后来就禁止他们烧烤。而且他们玩得很晚,答应几点走,但还是走得很晚。我听了这件事,又下去多管闲事了。担心他们影响到居民的生活,还好没打扰到邻居们休息,就是烧烤的烟雾太大,墙上都是油毛毡,要是烧起来就不得了了,后来我就跟他们讲下不为例。他们来自好几个国家,有一个中文还讲得很好,他们都相互认识的,都喜欢吃那些炭烤出来的东西。
上海科技情报所属上海图书馆,是全国第一家省市级图书情报联合体。
问:上次听居委会的人说,有两只鸡飞到宋庆龄的花园里去了,这是怎么回事?
答:那是自然灾害的时候,分派(配)的东西都不够吃,养了几只鸡,生蛋。头一只鸡是飞过去的,还好对面的工作人员送过来了。他们说你们楼上一只鸡飞过来了,我说是我们家的。第二只鸡,飞到下面,但是因为大,分量重,摔昏了,它摔到地面就跑进紫罗兰。紫罗兰就是以前的那个理发店,我就赶紧跟下去了,问他们要,他们说没看到。我看到它进去的,就说你们这样不行,这不是吃白食了吗。后来他们倒是拿出来了。想想也很有趣,当时老爱人从安徽拿来的鸡,我们不吃,就养在阳台上。所以我女儿小时候也不算苦,蛋炒饭总是有的吃的。
我上次去对面,姓郭的工作人员说,你真幸福,就住在宋奶奶对面。我说,我也是没办法,以前那里都是不让进去的,但是里边的人都很好。有一次我买了两盆花,就到他那去,请教那里的姚师傅这花怎么养,所以有点熟。他说你以后就直接来好了,我说我也不能随便来,有事才来,也已经来了好几次了。总的来说,住在这边挺幸福的。
问:您最早住到这里的时候收房租吗?这时候大概是多少?
答:收的,很便宜的,大概是3块几。刚进来的时候,水电费部队都给报销的,后来他们搬掉了就不报了。后来(房租从)3块多涨到12块。现在就不收了,不知道怎么办。
问:水电费是自己要付的?
答:五九年后就自己付水电费,装了小火表,大家就分开了。我是五九年搬进来的,煤气在搬进来的时候就有了。这个煤气滑稽了,没火,到吃饭的时候,大家用的时候就没火了。因为大家同时在用,所以煤气供应不足,一点火都没有,而且这种情况持续了蛮长一段时间,这是在“文革”初期。我们打电话给煤气公司他们不理我们。这下大家急了,每家人家都签字,让孙道临带到人大去。孙道临带着信去了以后马上就有人来修,就解决了。那时孙道临、王文娟在,有什么事情、活动也找他们。当时孙道临已经身体不大好了,他的胡子一半黑一半白。他很幽默,说这是他的特色。我们关系都蛮好的,那天还合了影。我老伴碰到孙道临的时候总是打招呼。那时候杨富珍还来过我家两次。她是住在余庆路上的。她以前在普陀区做书记,后来我在普陀区中心医院认识了她的爱人,她的爱人是搞消防的,沈德强(音),后来她叫我到她家里去,所以她作为回访也到我家来,也去过孙道临家。他们当时是人大常委,所以和孙道临一起去他们家。
许宝英家的阳台
问:除了孙道临、王文娟、杨福珍,您还和哪些名人接触过?
答:王盘声,唱沪剧的,也算名演员了,也住这里。但“文革”的时候房租付不起,搬走了。“文革”的时候真受罪,他爱人卖羊毛毯。她吃惯用惯了,她爸是老演员。王盘声又是她爹的女婿,又是她爹的学生。我们大楼里在“文革”的时候还搞向阳院,在汽车间平顶上唱歌跳舞,会唱歌的人都被请出来唱歌,邵洛羊的女儿也被叫出来唱歌,那时候的向阳院想想也蛮热闹的。“文革”时大家也不管了,有钱没钱的都一样,好几家人家都是造反派抢进来住的,被抢的都是资本家。很多人都来敲门问:你们住了几家人家?有多少人?我说我们是部队的房子,如果是资本家的房子他们就抢进去了。现在很多资本家的房子,抢进来了以后就放在那了。一楼有一家,抢进来以后,他买下产权就把房子卖了,卖了190万元。他卖得比四楼那家晚,403是卖得最早的,他卖了180万元,不得了了。
采访后记:
许宝英80多岁了,身体很健,看上去只有60多岁,坐在沙发上与我们聊,满脸笑容。她曾是普陀区中心医院护士长,热情、敬业,凡事先公后私,关心公益。她与老伴在武康大楼住了60年,至今向警备区交房租。她文化虽不高,但有着一个普通人的善良与正义。比如,她表露了对“文革”中“抢房子”人的不满;对部队一些官员当年违规买房的不解;对警备区没有将房产统一交给房管所有异议。她述说这些时都很平静,并不表示愤慨。甚至对于这幢楼电线老化导致的房子被烧,救火又因附近没水招致家具全被烧毁,只获重新装修,没有任何赔偿的事情,她也仅仅淡淡一笑,表示了无奈而已。她不像今天年轻一代有较强的个人权利意识,她更看重在为他人的服务中体现自己的价值。这一代人正在渐渐老去。
唐桂林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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