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的文人学士很少有不会下围棋的,也很少有不作围棋诗的。据说宋初大诗人林逋不会下围棋,这位高逸脱俗的和靖先生曾隐居西湖孤山,二十年不入城,他孤身不娶,植梅养鹤,戏称“梅妻鹤子”并以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咏梅诗绝唱千古,他常对人说:“逋世间事皆能之,惟不能担粪与着棋。”(见宋人彭乘《墨客挥犀》)。但他真不会下围棋吗?答案是否定的。我们查阅了他的《林和靖先生诗集》,前后共有七处谈及弈棋。其中,有写他本人下棋的,如“弹弓园圃阴森下,棋子厅堂寂静中。”(《春暮怀曹南通》)“坐读棋慵下,眠看酒恰中。”(《诗壁》)而且还有他邀别人下棋的,如“棋子不妨临水着,诗题兼好共僧分。”(《山中寄招叶秀才》)“别后交游定相忆,酒灯棋雨几清霄?”(《寄岑迪》)等等。因此,明人郎瑛在《七修类稿》中笑他言行不一致,说“逋翁乃担粪者耶?”我们认为,和靖先生不是不下围棋,而是不下臭棋,因而他以“担粪”与弈棋并举。这样看来,林和靖是幽默得可爱了,与这位明明是高手而戏言不会下棋的先生相比,宋代的大数学家沈括可以称得上是傻得可爱了。沈括酷爱下棋,但棋艺总提高不了,于是这位曾计算围棋究竟有多少变化的数学家就用数学计算的方法学围棋,但结果却是搞得太复杂了,终不能悟到围棋的奥秘所在,惹得宋人张耒在《明道杂志》中笑他“可见其迂矣。”
后人一般认为宋诗比不上唐诗,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宋人喜欢在诗中议论说理,伤了诗意。这话很有道理,但这种说理的味道加在围棋诗上却是恰到好处,因此,宋人的围棋诗反远胜过唐人,而且,宋人的某些围棋行为、言说颇能与魏晋名士的棋事相媲美,同时又有它自身的特点。我们在此还是以诗人们为纲为大家讲述。
一是杨亿。杨亿是宋初“西昆体”诗的领袖之一,两任翰林学士。《归田录》说他“每作文,与宾客饮博、投壶、弈棋,语笑喧哗,不妨纬思,以小纸细书,挥毫如飞,文不加点。顷刻数千言,真一代之文豪也。”他还与同事赌棋,《山堂肄考》载:“杨大年尝与西厅参事侍郎弈棋,赌输纸、笔、砚三物,以诗见征,属宣毫适尽,但送蜀笺端砚。”那诗是怎么写的?
多年燥吻苍苔砌,秃尽江南石上毫。五色邔片戋犹有剩,一拳端石岂胜劳。肖齐幸预谈宾末,谢墅深降弈思高。微物供堂正犹豫,丹青笔下枉风骚。
此中情味,在唐代是很少见到的。
二是宋白。宋白曾在雍熙中与李日方等人修《文苑英华》,后官至吏部尚书。宋白弈棋达到专业水准,曾著长文《弈棋序》。这是一篇系统性很强的棋论,从四个方面论棋,“曰品,曰势,曰行,曰局”,每个方面又用上、中、下三个标准进行具体分析,言语精当,文辞优美。
三是王禹偁。王禹偁是宋初大诗人,他是宋太宗的围棋大臣之一,后遭贬。宋真宗时,他在齐安(今湖北黄冈)接待奉诏赐他衣袄的使者时,也下了一首著名棋诗《筵上狂诗送侍棋衣袄天使》。诗中回忆了他陪侍先皇宋太宗御前围棋的情形,对太宗皇帝的多才多艺盛加赞誉,并提到了太宗御制棋势:对面千里、独飞天鹅、海底取明珠,是围棋史的重要资料。
四是一代贤相范仲淹。他有一首《赠棋者》传世:
何处逢神仙,传此棋上旨。静持生杀权,密照安危理。接胜如云舒,御敌如山止。突围秦师震,诸侯皆披靡。入险汉将危,奇兵翻背水。势应不可隳,关河常表里。南轩春日长,国手相得喜。泰山不碍目,疾雷不经耳。一子贵千金,一路重千里。精思入于神,变化胡能拟?成败系之人,吾当著棋史。
从诗中看,范仲淹的围棋素养是很深的,他的一句“吾当著棋史”在历代棋诗中是仅见的,范仲淹大概是明确表示想写“棋史”的第一人,但可惜的是,他终究没有写,我们在《宋史·艺文志》中找不到他的《棋史》的目录。
五是邵雍。邵雍是北宋著名的哲学家,他精通《易》理,著有《皇极经世书》。也许是围棋这项游戏本身就充满着玄妙的数和变化,很符合邵雍的口味,他对围棋很是偏好。
邵雍写过一首《观棋大吟》,是古今独步的一篇巨制。全诗一百八十韵,凡一千八百字,超过了被人称为“古今第一长诗”《孔雀东南飞》的篇幅,在清人朱彝尊写《风怀二百韵》之前,《观棋大吟》才是中国的第一长诗。但邵雍的这篇长诗在谈围棋之外,其主要的用意却更偏重于借围棋来讲千百年的历史兴亡进程,从而发挥他关于社会和历史观方面的哲理思考,透视人生的道理。
邵雍除了这首鸿篇巨制外,还作过《观棋长吟》,凡十韵,一百四十字。限于篇幅,我们选录他的一首五绝,看看他眼中的围棋究竟与别人有什么不同。《观棋》二首选一:
未去交战意,难忘胜负心。一条玄妙路,彻了没人寻。
六是欧阳修。欧阳修晚年号“六一居士”,“六一”寓意何在?请看他在《欧阳文忠公文集》中的自传: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
这是欧阳修晚岁生活的真实写照:读书,玩金石,弹琴,下围棋,以酒助兴,五者缺一不可,交错溶织之中一翁安详,一日日老去,其中趣味如何?六一居士说:“吾之乐,可胜道!方其得意于五物也,泰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
欧阳修有诗吟咏围棋:
竹树日已滋,轩窗渐幽兴。人间与世远,鸟语知境静。春光霭欲布,山色寒尚映。独收万籁心,于此一枰竞。(《新开棋轩呈元珍袁臣》)
鸟苍招遨谢野中,紫囊香佩更临风。尘惊野火遥知猎,目遂云罗但听鸿。六著比犀鸣博胜,百娇柘矢捧壶空。解衣对子欢何极,玉井移阴下翠桐。(《刘秀才日方宅对弈》)
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梦中作》)
欧阳修的棋事中,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是他“收棋,请法远说法”。事见《渔隐丛话》载:
法远住浮山。欧阳文忠公闻远奇逸,造其室,未有以异也。与客棋,远坐其旁,公遽收局,请因棋说法。远即令挝鼓升坐曰:“若论此事,如两家着棋相似。何谓也?敌手知音,当机不让。若是缀五饶三,又通一路,始得有一般底。只解闭门作活,不能夺角冲关,硬节与虎口齐张,局破后徒劳绰斡。所以道:肥边易得,瘦肚难求;思行则往往失粘,心粗则时时头撞。休夸国手,谩说神仙。赢局输筹即不问,且通黑白未分时,一着落在甚么处?”良久曰:“从来十九路,速悟几多人。”文忠公嘉叹久之。
诚然,有些人一本正经地苦苦求“道”,不知“道”为何物!有些人下了一辈子棋,但迷失在十九路棋枰之上,不悟围棋之真谛。(www.daowen.com)
七是王安石。王安石对围棋的体悟在历代文人中是最具特色的,他曾作过一首题为《棋》的绝句:“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战罢两奁分白黑,一枰何处有亏成。”游戏就是游戏,游戏之后何处有输赢?颇有点后现代的味道。据南宋范正敏《遯斋闲览》记载,王安石“每与人对局,未尝致思,随手疾应。觉其势将败,便敛之,谓人曰:‘本图适性忘虑,反苦思劳神,不如且已。’”结合前诗看,这里已不存在棋德人品的问题,这是王安石的哲学。弈中神品高手能够围棋坐隐,围棋忘忧,悟到真谛,棋力一般者,也不能为棋枰之上的胜负所迷,不能被游戏所左右本性。王安石曾作诗《戏赠叶致远直讲》,劝其兄王安国的女婿叶涛不要被围棋所迷,宋人邢居实《拊掌录》载道:“叶涛好弈棋,王介甫作诗切责之,终不肯已。弈者多废事,不以贵贱,嗜之率皆失业,故人目棋枰为‘木野狐’,言其媚惑人如狐也。”
王安石对棋的看法不俗,他玩棋的方法也颇雅。围棋作赌,历代都有。一般人赌钱财衣物,文人墨客赌书籍,文房四宝,大臣高官们赌别墅山庄,皇帝们输了封人个“太守”做做也不足为奇,但王安石却别出心裁地专赌梅花诗,虽然宋人徐铉也曾赌诗,但却不及王安石有特点。事见宋释惠洪《冷斋夜话》:“王文公居钟山,尝与薛处士赌棋,输则罚梅花诗一首。”那薛处士名薛昂,是王安石的门下。第一次,王安石输了,作诗一首:
华发寻春喜见梅,一株临路雪倍堆。凤城南陌他年忆,香杳难随驿使来。(《与薛肇明弈棋赌梅花诗输一首》)
第二次,薛昂输了,但薛昂不善作诗,于是王安石代他写了一首:
野水荒山寂寞滨,芳条弄色最关春。欲将明艳凌霜雪,未怕青腰玉女嗔。(《代薛肇明输一首》)
这里也反映了王安石的围棋观,不讲输赢,只求乐趣。但这件事却害苦了薛昂,当时人都笑他不会作诗。甚至当他后来做了金陵的地方官,还有人作诗嘲弄他:“好笑当年薛乞儿,荆公座上赌新诗。而今又向江东去,奉劝先生莫下棋。”
八是苏轼。据宋人彭乘《墨客挥犀》载:东坡先生“常自言平生有三不如人,谓着棋、吃酒、唱曲也。”苏东坡的棋技虽然不怎么样,但他却能领悟到围棋的真谛。据说这得益于司空图的诗句“棋声花院闭”,东坡先生《观棋诗序》云:“吾尝独游五老峰(庐山名峰),入白鹤观,松阴满地,不见一人,古松流水间,唯闻棋声,然后知此句之妙也。”宋人吴子良的笔记《林下偶谈》也有转载。
苏轼的儿子苏过下棋倒不错,东坡远谪海南时期,常观看苏过与太守张中对弈,并写下了一首著名的《观棋》诗:
五老峰前,白鹤遗趾。长松荫亭,风日清美。我时独游,不逢一士。谁欤棋者?户外屦二。不闻人声,时闻落子。纹枰坐对,谁究此味?空钩意钓,岂在鲂鲤。小儿近道,剥啄信指。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
枰上胜负是无关宏旨的,在激烈的争斗中能随心所适才能怡神忘忧,领悟到围棋的奥妙。东坡真乃围棋之知音,“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这种境界常人是很难达到的。四言二句道出了弈者超脱游戏之外的境界,清人王先谦深有同感:“我如东坡翁,有味在无争。”(《观弈次子粹韵》)。
九是黄庭坚。黄山谷是“苏门四学士”之一,与师苏轼并称“苏黄”。黄山谷酷爱围棋,棋力很高,曾著有《棋决诀》一篇,人称《黄山谷棋诀》,现选录一段:
……棋有三败,一者欺敌,二者不辨局,三者多错。又有六病,一者贪杀,二者取舍不明,三者无劫兴劫,四者苦觅奇行,五者知危不妨,六者稍胜望筹。棋之大要,先手不可失局。初有大利,方可弃之,局中有信利,方可弃之。……(说明:有人认为《棋诀》已佚,此作伪,这里不作考证,按黄俊《弈人传》摘录。)
从这段文字看,山谷的棋可与专业国手抗衡。山谷的诗被认为是最具宋诗特色的,他的棋诗更是不同凡响,其中的《弈棋二首呈任公渐》被人推为压卷之作:
偶无公事负朝喧,三百枯棋共一樽。坐隐不知岩穴乐,手谈胜与俗人言。簿书堆积尘生案,车马淹留客在门。战胜将骄疑必败,果然终取敌兵翻。
偶无公事客休时,席上谈兵校两棋。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湘东一目诚甘死,天下中分尚可持。谁谓吾徒犹爱日,参横月落不曾知。
这里不仅手谈、坐隐并举,而且以“心似蛛丝游碧落”比喻手谈时弈者的苦心经营,以“身如蜩甲化枯枝”比喻弈者坐隐之态,方回《瀛奎律髓》评此二句:“尽弈者用心忘身之态”,邓元评为“最精深”(《咏弈诗》序)。诗中“湘东一目”指南朝梁时湘东人王萧绎,自幼瞎了一只眼,用此典暗示围棋活棋需要两只眼。
黄庭坚一生嗜棋,但绍圣四年八月的某一天,他偶然打开韦曜的《博弈论》翻读,后竟与韦曜产生同感,认为围棋真的是无益于事的,决定从此不再下棋,并在《博弈论》后写上誓言:“涪翁,绍圣四年八月后,自誓不复弈棋。”(见明人陈继儒《笔记》)。山谷时年五十三岁,但他后来终究没有戒掉围棋,大概有棋瘾的人跟现在的抽烟族一样,是很难戒掉的。这一点,王安石的态度很是洒脱:“明朝投局日未晚,从此亦复不吟诗。”(《对棋与道源至草堂》)。他明知棋是戒不掉的,但还是安慰自己与别人:“今天算了,明天再戒吧。”
十是郑侠。郑侠本是王安石的学生,但为人耿介刚直,后来,当他看到王安石的新法让黎民受苦时,曾叫画工作《流民图》,并上奏宋神宗。据陆海《渭南文集》中记载,郑侠晚年嗜棋如命,而且“好强客弈棋,有辞不能者,则留使旁观,而自以左右手对局,左白右黑,精思如真敌。白胜则左手斟酒,右手引满。黑胜反是。如是凡二十年如一日。”
一人以左右手对弈,二十年如一日,对围棋的这种狂热,千古大概也仅郑侠一人吧。郑侠作有《观棋》诗一首,颇有哲理味:
三百六十路,通精此有门,数奇藏日月,机发动乾坤。对面知为敌,浑输却有翻。诈贪常易丧,仁守乃长存。只子如轻用,全功更莫论。就令投险胜,宁抵被围奔。纵得四方静,宁同一腹尊。傍观饶好著,当局奈嗔言。惭愧中孚信,几危大壮藩。坐观成败者,安得不惊魂。
十一是陆游。历代诗人中,以陆游的现存作品为最多,咏棋诗也以陆游为最多。陆游的棋诗除专篇外,尤以散句见佳,在他的集子《剑南诗稿》中可以找到数十处。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陆放翁已将围棋融入了诗与生活之中。试举数例。如《幽居记今昔事》云:“高楼笛数曲,小轩棋一枰。”《夏日》云:“棋局每从隐,屏山时卧游。”《杜门》云:“笕水晨浇药,灯窗夜复棋。”《杂书幽居事》云:“钓恐鱼吞饵,棋忧客堕机。”《书怀》云:“消日剧棋疏竹下,送春烂醉乱花中。”《五月初病体益轻偶书》云:“乘雨旋移西崦药,留灯重复北窗棋。”《闲中书事》云:“午枕为儿哦旧句,晚窗留客算残棋。”《秋夕》云:“闲约僧棋秋渐健,稍增书课夜初长,”等等。
陆游众多的棋诗中,以“诗思长桥蹇驴上,棋声流水古松间。”(《幽兴》)和“茶炉烟起知高兴,棋子声疏识苦心。”(《山行过僧庵》)两联最为后人所称道:近人邓元认为在所有的咏弈诗中,以这四句为“最超妙”(《咏弈诗》序)。但可叹的是,放翁棋诗超妙,一生却牵挂颇多,壮心激烈,渴望收复大宋失地,直到临死,还惦惦不忘地对儿子说:“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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