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围棋传说很多,但有一则最脍炙人口,引人入胜,事见南朝梁时人任日方《述异记》所载:
信安郡石室山,晋时樵者王质,伐木入山,见二童子下棋,与质一物,如枣核,食之不觉饥,以所持斧置坐而观。局未终,童子指谓之曰:“汝斧烂柯矣!”质归故里,已及百岁,无复当时之人。
古人记事行文简练,我们不妨将之画面化:高山流水,鲜花盛开,百草芬芳,二童子总角晏晏,天然玉成,正与石枰之上手谈,一青年樵夫放下樵担,持斧伫立,食枣而不知饥饿,观弈而烂斧柯……在这里,故事将中国围棋之文化功用演绎得澄明而彻底:一枰黑白子,弈者安然坐隐,清风徐徐,观者怡然忘忧,随手啖物,黎民不饥不寒,何等之理想世界!象征俗世之繁重苦累的樵者,象征力量与坚毅的斧头,一切之一切,在黑白二色棋子悠然而缓慢的落枰声中都变得绵然无力,微不足道。而留给人们的只有无限遐想,安祥而美好的旷世之理想风景。围棋在这则故事中的意义已经超越了平凡,升华成一不可替代的精神道具,不断地在浓郁的文化氛围之中散发。
明人张凤翼在《题观弃图》一诗中说得好:“拂石敲棋不计春,辍樵观弈暂怡神。归来城廓人民改,惟有青山是故人。”这则故事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超过了陶渊明在著名的《桃花源记》中所寓含的内容,陶渊明只描述了一种理想,游历“乌托邦”幻世的人在出了桃花源洞之后再也找不到进入的大门了,而“烂柯”传说向人们显示了一条通往“忘忧”之乐世的道路,路始终都存在着,永不消失。
这是一则源远流长的民间传说,同样内容的故事在西晋人虞喜的《志林》中已有所记载,但由于此书流传不广,曾佚于读书界,所以,一般人们皆以《述异记》中的记载为“正版”。烂柯传说自梁代后风靡文化界,为文人学士们所津津乐道,更有好事者,撰写了一则又一则模仿的故事,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反映世人因贪看仙弈而忘却俗世之存在,时间之存在。如《搜神后记》中写道:
嵩高山北有大穴,莫测其深,百姓岁时游观。晋初,尝有一人误坠穴中,同辈冀其傥不死,投食于穴中,坠者得之,为寻穴而行。计可十余日,忽然见明。又有草屋中有二人对坐围棋。局下有一杯白饮。坠者告以饥渴,棋者曰:“可饮此。”遂饮之,气力十倍。棋者曰:“汝欲停此否?”坠者不愿。棋者曰:“从此西行,有天井,其中多蛟龙,但投身入井,自当出。若饿,取井中食物。”坠者如言,半年许乃出蜀中。归洛下,问张华。华曰:“此仙馆大夫。所饮者,玉浆也,所食者,龙穴石髓也。”
宋洪迈《夷坚志》:
南剑尤溪县浮流村民林五十六樵于山,见二人对弈,倚担观之。旁有二鹤啄杨梅,堕二颗于地。弈者目林使拾之,俯取以食,遂失二人所在。
清修《江西通志》:
五代周谢仙翁,登龙雾嶂采樵。偶于池侧见二女弈,从旁观之。女食桃遗核,因取食之,不饥。弈罢恍失二女所在……谢骇而归,不知若干年矣。
清修《畿辅通志》:
白羊山在元氏县西北五十里,昔有童子牧羊,见二老弈棋,童子从旁观之。弈毕,二老不见,驱羊不动,尽化为石。至今宛然若白羊状,故名。
无独有偶,烂柯的传说传到朝鲜,对弈童子也变成了二翁,朝鲜平仙邑隐仙岩今也有“烂柯亭”。而在中国,烂柯遗迹更是遍布神州,河南、四川、山西、安徽、广东、福建、江西等地都有发现,如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
李宗谔云:烂柯亭在达州(四川达县)之西四里,古有樵者观仙弈棋不去,至斧柯烂于腰间,即此地也。
清人屈大均《广东新语》:
仙弈坪,在桂阳第二峰之斧柯山。枰中棋子隐起,黑白判然,有手掌痕迹,石如屏几者凡七八聚,旁有树甚怪,千百年物也,不知其名,但称仙树,旧有烂柯寺,今亡。
近人周家森《留馀簃弈话》:
(黄山)棋石峰有枰方正,仙人对弈处也。游恒夫《怀黄山叠》诗所谓“烟封苔锁静推论,留得仙棋一局存”,即指此也。
后人有诗:“棋枰胜负知多少,遍觅山中烂斧柯。”信矣。
讲了这么多“翻版”的故事,那“正版”的“烂柯”故址却是在浙江,那信安郡即今衢州市。清代冤死于文字狱的著名文人史家,康熙年间进士戴名世曾游烂柯山,文见《戴南山文集》,那石室烂柯之山在城关东南约二十五里处,沿途风景美好,古松参天,有碑、有墓,有“柯山寺”,那王质昔日遇仙之处,已早被道家命名为“青霞洞天”,王质本人也成为仙人赤松子的弟子,而看那石穴之外形,“弯环起伏,宛如梁状”。南山先生当晚作诗二首云:
采樵偶向洞天行,一局中间世已更,不看仙人贪看弈,模糊仍复觅前生。
诵向尘寰病未瘥,同斑仙侣近如何?
语君弈罢朝天去,为谢狂生罚已多。(www.daowen.com)
更为有趣的是,与观弈烂柯故事相类的传说在围棋之外的游戏或艺术之中也有流传。如有关樗蒲(流行于魏晋南北朝的一种博戏,源于“六博”。)的一则传说有“烂策(马鞭)”的说法,事见南朝刘宋人刘敬叔所撰的《异苑》载:
昔有人乘马山行,遥岫里有二老翁相对樗蒲。遂下马以策拄地而观之。自谓俄顷;视其马鞭,漼然已烂,顾瞻其马,鞍骸枯巧。既还至家,无复亲属。
也有人因“听琴”而烂柯的,事见郦道元《水经注》引《东阳记》:
信安县有县室坂,晋中朝时有民王质伐木石室中,见童子四人弹琴而歌,质因留,倚柯听之。童子以一物如枣核与质,质含之便不复饥。俄顷童子曰:“其归!”遂声而去,斧柯漼然烂尽。
这则故事与围棋的烂柯传说极为相似,观(听)者都是信安人王质。但围棋之魅力已足以使听琴而烂柯的王质在后世湮没,更别说那看樗蒲而烂策的故事了,后人不是没有人知道这两个故事,只是没有人愿意提,因为烂柯忘世的故事发生在围棋这一文化行为方式中是最恰当的,它所散发的魅力令人难以抗拒。
“烂柯”一词在后世成了围棋的雅号,在文人的诗赋歌词之中,这一蕴含深刻文化精神内涵的意象更是泛滥。究其原因,棋与人生实在有太多的共通之处,而且在古人的眼中,三尺之枰上演示的种种变化莫测的玄机已高出人世很多,借此游戏,可以直达理想仙境,也许直面人生,一切皆幻,但瞬间之悟不亦人间最高之快乐乎?明人陆树声《清暑笔谈》中有一段肺腑之言:“棋罢局而人世换,此借以喻世幻浮促,以警夫溺情世累营营焉不知止者。推是可以尽达生之旨。”此言信哉!
对此,文人吟咏最多的是阐述“烂柯”之内含,构筑一种独特的围棋忘忧,仙家弈乐重现人间之意境:
何处仙翁爱手谈,时闻剥啄竹林间。一枰玉子敲云碎,几度午窗惊梦残。缓着应知心路远,急围不放耳根闲。烂柯人去收残局,寂寂空亭石几寒。(元·黄庚《棋声》)
笑杀王郎底事痴?斧柯烂尽不曾知。却抛尘世无穷乐,只博山中一局棋。(元·贡性之《对弈》)
有人说得更明白,烂柯之意并不在“棋”:
棋声清美,盘礴青松底。门外行人遥指示,好个烂柯仙子。输赢都付欣然,只阑依旧高眠。山鸟山花相语,翁心不在棋边。(元·刘因《清平乐·围棋》)
围棋忘忧,但游戏之后,世事堪忧,有人以此伤今,言意切切:
仙界一日内,人间千载穷。双棋未遍局,万物皆为空。樵客返归路,斧柯烂从风。唯余石桥在,独自凌丹虹。(唐·孟郊《烂柯石》)
人说仙家日月迟,仙家日月转堪悲。
谁将百岁人间事,只换山中一局棋。(明·张以宁《烂柯山图》)
有人目光更加现实,家人等着柴火煮饭,你哪里有空去观棋呢?
错向山中立看棋,家人日暮待薪炊。如何一局成千载?应是仙翁下子迟。(明·高启《观弈图》)
仙家幻境飘渺,岁月几何?而人间世事沧桑,胜负争斗依然,暂且笑言烂柯山下围棋:
闲看数着烂樵柯,涧草山花一刹那。五百年来棋一局,仙家岁月也无多。(明·徐渭《题王质烂柯图》)
万山松柏绕旌旗,少保南征暂驻师。接得羽书知贼破,烂柯山下正围棋。(徐渭《宴游烂柯山》)
但仙人技艺究竟如何?王质所观二童子对弈之图谱竟然被“记而传于世”,收录在中国现存最早的棋谱集《忘忧清乐集》中,棋图原注:“各一百四十五着,黑杀白二十二子,白杀黑九子,黑有十八路,白有十七路。”最终,以黑胜一路定局。神仙下棋也象俗人,扭杀争斗甚凶,贴身紧逼更急,但奇怪的是如此激烈的争先战斗之场面竟然能让人忘掉世间一切事。围棋之魔力,强哉,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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