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表突然死去,这对刘备是一个重大考验。《汉末英雄记》《魏书》都记载,刘表临死前留下了政治遗嘱,指定的接班人既不是刘琮,也不是刘琦,而是刘备。按照这个说法,刘表在病中曾向汉献帝上表,推荐刘备代理荆州刺史。《汉末英雄记》记载:“表病,上备领荆州刺史。”《魏书》不仅记载了这件事,还记载了更多细节,说刘表临终前曾把刘备叫到病床前,对他说:
我儿不才,而诸将并零落,我死之后,卿便摄荆州。
对刘备来说,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以州相托”了,上一次是徐州牧陶谦,这一次是荆州牧刘表。看来刘备不仅会笼络人,而且有着过人的才干和人格魅力,否则以陶谦的孤傲和刘表的叱咤不羁,不可能把他抬举得那么高。然而,刘备不了解刘表此话的虚实,只是应道:“诸子自贤,君其忧病。”刘备对刘表的好意坚决拒绝,有人劝他接受,刘备说:“此人待我厚,今从其言,人必以我为薄,所不忍也。”按刘备的意思,刘表一向厚待于他,今天如果接受这件事,大家必定认为他薄情,所以不忍心这样做。上面这个记载遭到了后世很多史学家的否定,为《三国志》作注的东晋史学家裴松之认为:
表夫妻素爱琮,舍适立庶,情计久定,无缘临终举荆州以授备,此亦不然之言。
在裴松之看来,刘表、蔡氏夫妻一向深爱刘琮,宁可犯废长立幼之忌也要扶持刘琮上位,这件事早已确定,不可能无缘无故把荆州让给刘备。但仔细分析一下刘表当时的处境和心理,如果他在病重期间真的还能见到刘备,这种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汉末英雄记》的作者是王粲,他此时就在荆州。王粲的爷爷王畅是刘表的老师,因为这个关系,王粲在荆州能经常接触到刘表父子,了解荆州的内幕,如果没有这件事,王粲不可能写到自己很看重的《汉末英雄记》里。在记录汉末三国历史的书籍中,《汉末英雄记》是一部特殊史书,是王粲根据耳闻目睹所写的。书成之时曹操还在世,这部书后来能流传下去,一定得到了曹操的认可。这部书不仅是汉末时代的“当代人写的当代事”,而且被曹操亲自审阅和认可,其史料价值不容忽视。
不仅如此,还可以从刘表此时的心境来分析。刘表、刘备都姓刘,同属汉室宗亲,病榻上的刘表这时心中一定全是苦衷,他觉得除了刘备,恐怕已无人能理解。人在重病之中,尤其即将离开人世时,想的会很多,有一些过去的想法也会改变。刘表知道荆州的覆亡难以避免,他是不愿意投降曹操的,倒不是他对曹操有多大仇恨,而是身份所决定的。刘表与曹操此时都属群雄之列,心理地位是平等的,正因为如此,刘表深知一旦投降对方,将面临极大风险。汉末三国这样的例子有不少:韩馥投降袁绍,不得善终;张绣投降曹操,最终死因成谜。刘表如果是张绣手下的贾诩,当然可以投降,但他不是贾诩,而是曾经的一方割据者,投降后会因为对方的忌惮而受到防范,甚至被迫害。
刘表不愿意投降曹操,也不愿意看到自己死后刘琦和刘琮兄弟相争。袁绍死后,其儿子们斗得你死我活,刘表都看在眼里,还写长信给他们进行调解,这是刘表所忧虑的。思来想去,刘表觉得只有把荆州托付给外人才能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和陶谦临终前的想法一样,刘表心中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刘备。刘备与曹操之前多次打过交道,已成死敌,断无复合的可能。刘表还会想到,自己死后,长子刘琦或许会兴师问罪,而刘备如果执掌荆州,对刘琦是一种安抚。因此,一向深谋远虑的刘表在此时把荆州托付给刘备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刘备几乎是有能力化解未来荆州危机与僵局的唯一人选。
但是,与当年受托徐州相比,此时的刘备政治斗争经验更丰富,对形势看得也更透彻。荆州虽然是刘备所梦寐以求的,现在却不属于他。他可以相信刘表的话是真心的,对刘备而言却毫无用处,原因很简单:此时的荆州已经不在刘表的掌握之下了。蔡瑁、张允、蒯越这些人本来就是荆州的实力派,他们拥戴刘表,彼此名义上是主仆,其实是同盟关系,刘表平时也得看这些人的脸色,现在刘表病重,大权早已被这些人掌控了。当初陶谦让徐州,刘备敢接,因为那时徐州的地方实力派大多数都拥护他,现在他不敢接荆州,理由刚好相反。面对刘表的托付,刘备如果贸然接招,荆州必定掀起新的乱局,以刘备有限的实力,根本无法收拾这种局面。没有任何把握的事,刘备不敢做。
刘备时年四十七岁,在当时已是天下尽知的英雄。刘备是汉景帝儿子中山靖王刘胜的后代,虽然也算汉室宗亲,但是与刘岱、刘繇、刘表、刘焉这些汉末的刘氏宗亲相比,刘备已经不算贵族。当时是东汉末年,刘备先祖兴盛的时代是西汉初年,相隔得太久远了。当时像刘备这种情况的人很多,虽然也姓刘,但与普通百姓无异。刘备的父亲名叫刘弘,当过县令,很早就死了。在刘备的人生道路上,影响他最深的是母亲。母亲一心要供刘备读书,无论家里条件多么差,也要想办法让刘备上学,并且要上最好的学校。
刘备的家乡涿郡有一个大学者,名叫卢植,是大学者马融的学生,与大学者郑玄是同学。卢植在朝中为官,后辞官回乡办起私学,刘备的母亲想方设法把他送到卢植那里学习。刘备的母亲以贩履织席为业,是当时下层人中的下层,而卢植是天下知名的学者,他办的私学堪称那个时代的“贵族学校”。刘备能到卢植处读书,说明他的母亲很伟大。在卢植那里,刘备还结识了日后对他帮助很大的同学公孙瓒。毕业后,刘备来不及谋上一官半职就遇到了黄巾起义,天下大乱,而家乡又是主要战乱区。朝廷起用卢植镇压黄巾军,公孙瓒和刘备听说后都跑到卢植那里报名参了军,跟随刘备一块儿去的还有新结识的关羽和张飞。后来因为军功,刘备被授予中山国安喜县尉一职,协助县令按察盗贼、维护地方治安、征发卒役。刘备不喜欢干这些杂事,但他没有背景,唯一的后台卢植也因为得罪宦官而被降职。
就在刘备倍感苦闷的时候,大将军何进征召外兵入京,刘备觉得时机来了,于是弃官而去,带着关羽和张飞来到洛阳,几经辗转,重新加入朝廷的队伍,又立下战功,先后升任县丞、县令。一次次出生入死,换来的只是芝麻大的官,刘备有些心灰意懒。这时,刘备听说老同学公孙瓒在幽州崛起,势力很大,于是再次弃官,到老同学那里效力,被公孙瓒任命为别部司马,手下约有一千人。后来,公孙瓒派刘备到青州刺史部平原团任平原相,这一职务相当于郡太守。平原国在今山东半岛,刘备在此待了三年,关羽和张飞升任别部司马。当时,公孙瓒与袁绍频频交战,平原国处于中间地带,刘备策应公孙瓒对袁绍的进攻,出了很多力。徐州牧陶谦是公孙瓒的盟友,袁绍的盟友曹操猛攻徐州,陶谦向盟友公孙瓒求援,公孙瓒派刘备前去支援,刘备于是率关羽和张飞前往徐州,帮助陶谦顶住了曹操的进攻。恰在此时,陶谦病逝,临终前嘱咐手下去迎请刘备来主持徐州大局,刘备借机占有了徐州,成为徐州牧,从此脱离公孙瓒,成为群雄中的一员。刘备周旋于袁绍、曹操、吕布和袁术之间,与袁术、吕布先后多次交战,几番流离失所。官渡之战前,刘备被吕布从徐州打跑,投奔了曹操。(www.daowen.com)
当时有很多人看不上刘备,比如袁术,听说刘备当了徐州刺史,袁术心里很不忿,曾不屑地对人说自己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天下有个什么刘备,凭什么跟自己平起平坐?但是,也有人对刘备十分高看。《三国志·先主传》记载,曹操有一次请刘备吃饭,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话:“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在曹操看来,现在天下的英雄只有他与刘备二人,像袁绍、刘表那样的,都不在英雄之列。这句话发自曹操肺腑,说明他很会看人。但也正是这句话,把刘备着实吓坏了,因为他是寄寓之人,平时最害怕的就是被人看出胸中有大志。所谓英雄,从字面来看,“英”就是聪明,“雄”就是胆大,聪明又胆大者就是英雄。英雄多出于乱世,天下太平时难出英雄。现在是英雄辈出之际,谁足够聪明,谁的胆子足够大,谁就有出人头地的可能。为防曹操加害,刘备借机逃到了袁绍那里,参加了袁曹官渡之战的序战。建安五年(200)七月,曹操大后方汝南郡发生叛乱,刘备向袁绍建议抓住这个机会,派一支人马前去那里接应叛军,在曹操背后顶上一把刀。袁绍同意,派刘备前往。刘备并不打算真给袁绍卖命,而只是找机会脱离袁绍。这时,官渡之战出人预料地提前结束了,袁绍惨败,刘备则撤出汝南,这才来到荆州投奔刘表。
这时,刘备来荆州已经七年了。虽然刘表临终前提出“让荆州”,但之前对刘备还是有很强的防范之心的。《九州春秋》记载,刘备在新野期间有时会到百里之外襄阳的刘表那里做客。一次,在刘表处喝酒,席间刘备去上厕所,宽衣解带,突然看到大腿内侧的肉长了起来,不禁慨然流涕。返回座位,刘表见刘备闷闷不乐,询问原因。刘备说:
吾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今不复骑,髀里肉生。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
刘备说自己常常身不离鞍,因此大腿内侧的肉都没了。现在好久不骑马,这里的肉又生了出来。刘备感叹时光如水、日月如梭,眼看自己就要老了,却没有什么功业,所以悲伤。刘备屯驻新野时正值壮年,正是大干一番的好时候,却窝在一个小县城里,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想想走过的路也可谓波澜壮阔,但看看前途,却一片渺茫。刘备看到髀肉顿生感慨,这很容易理解。与当初幽居于许县相比,此时的刘备不仅更容易感伤,而且心中的英雄之气也正在一天天消弭,甚至失去了许县种菜时的智慧与机警。髀肉之叹,叹给关羽和张飞没问题,叹给自己的麋夫人和甘夫人也可以,但叹给刘表,只能提醒刘表要更好地提防眼前这个人,明显失策,正因为如此,有人怀疑《九州春秋》的这条记载。其实,这并非不可能,刘备是英雄,也是一个凡人,酒喝多了,话自然就会多了,总要抒发一下情怀。
在寓居荆州的这段岁月里,刘备的心情一直不很舒展。《世语》里有另一个记载,也是说刘表请刘备喝酒,但情节凶险得多。根据这条记载,刘表知道刘备是英雄,所以“惮其为人,不甚信用”。刘备那时已移驻于与襄阳一河之隔的樊城,刘表请他喝酒,蒯越、蔡瑁等人力劝刘表在席间杀掉刘备。刘表同意了。这件事让刘备察觉出来了,但他不露声色,在刘表动手之前假装上厕所,之后悄悄逃走。刘备乘马逃到襄阳城西一条叫檀溪的小河前,前有河水,后有追兵,刘备急了。危难时刻,刘备的坐骑出了力。这匹马的名字叫的卢,刘备对马说:“的卢,今日厄矣,可努力!”的卢应声而跳,一跃三丈,跳过了檀溪,刘备才保住一命。汉末有几匹名马,吕布的赤兔、曹操的白鹄和绝影,加上刘备的这匹的卢,都载于史书,后世留名。
襄阳附近的确有檀溪,《水经注》说它是汉水的一条支流。《太平御览》转引傅玄所作的《乘舆马赋》片段,说刘备投奔曹操时,曹操要赠马给他,让刘备自己到马厩中挑选。曹操的马厩里尽是名马,有好几百匹,但没有刘备中意的。刘备来到下厩,看到了这匹的卢马,只见这匹马既没精神也不威武,又瘦得骨头一根根可见,刘备抚摩这匹马,最后选了它。众人莫不笑刘备,直到檀溪上演惊心一跳,这匹马奔如闪电,谁都追不上,人们才信服,认为刘备慧眼识马。不过,一本叫作《相马经》的书称,所谓的卢不是马的名字,而是对某一类马的称呼。“马白额入口至齿者,名曰榆雁,一名的卢。”意思是说这种马又称榆雁,特点是额前有一片白色的毛,一直长至嘴边,与马齿相连。但这种马是凶马,“奴乘客死,主乘弃市”。
刘备寄居荆州期间还有一些活动。《三国志·陈登传》记载,刘备曾与刘表闲谈,参加者还有襄阳名士许汜。许汜在兖州期间曾在曹操手下做事,后来随陈宫和吕布叛乱,成为吕布的手下。吕布失败前,派去袁术那里搬救兵的人中就有他,后辗转来到荆州。这次谈话的主题是共论天下之士,议论的焦点人物是曹操目前手下的干将、正在扬州一带干得风生水起的陈登。许汜对陈登的评价不太高:“陈元龙乃湖海之士,骄狂之气至今犹在。”陈登曾经做过刘备的属下,刘备对他很熟悉,对许汜的看法不太同意,但没有立即反驳,而是转问刘表:“许君论是非?”即使朋友间闲聊,刘表仍然展示了他一贯的滑头,对刘备说:“欲言非,此君为善士,不宜虚言;欲言是,元龙名重天下。”这几句话的意思是,如果说不对,但许君是个好人,不会随便说别人假话的;要说对,陈登又盛名满天下。刘备转而问许汜:“君言豪,宁有事邪?”意思是你说陈登很骄狂,能举出例子吗?许汜举了个例子,说自己曾路过下邳,见过陈登,陈登毫无客主之礼,半天不搭理自己,自顾自地在大床上高卧,而让客人们坐在下床。
哪知刘备知晓这件事的内情,当初许汜去见陈登是有私事相求,故而陈登怠慢他。刘备不客气地说:“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邪?”刘备说,先生素有国士之风,天下大乱,天子流离失所,元龙希望您忧国忘家,匡扶汉室。您却向元龙提出田宅屋舍的要求,言谈也没有什么新意,这当然是元龙所讨厌的,又有什么理由要求元龙和您说话?假如是我,我肯定会上百尺楼上高卧,而让你睡在地下,哪里只有区区上下床的区别呢?刘备为人一向温和,这是少有的让人当面下不了台的情况,刘表赶紧出来打圆场。他还深情地说,像元龙这样文武足备、胆志超群的俊杰,只能在古代寻求,当今芸芸众生,恐怕很难有人望其项背!
以上这几件事发生在刘备寓居荆州的岁月里,反映出刘备的真实处境。刘备曾割据徐州,与曹操、袁绍、袁术、刘表等人同时跻身割据群雄的行列。但刘备起点较低,一开始名望也差,政治斗争的经验更是不足,因此走了许多弯路,丢了徐州,先后依附过吕布、曹操和刘表。在荆州期间虽积攒起一些实力,但毕竟在刘表的地盘上,在层层防范之下很难有太多施展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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