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刘邦当上皇帝后,礼法力求简便易行,所以诸侯大臣们也不拘礼节。后来皇帝逐渐开始厌恶这种混乱的场景。于是,叔孙通及时提议制定新的礼仪制度。得到皇帝的同意后,他带领儒生们经过一个多月的练习,终于完成,并在朝会上顺利施行,得到了皇帝的赞赏。
【原文】
汉五年,已并天下,诸侯共尊汉王为皇帝于定陶①,叔孙通就其仪号②。高帝悉去秦苛仪法,为简易。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高帝患之。叔孙通知上益厌之也③,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④。”高帝曰:“得无难乎⑤?”叔孙通曰:“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故夏、殷、周之礼所因损益可知者,谓不相复也。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之⑥。”于是叔孙通使征鲁诸生三十余人。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遂与所征三十人西,及上左右为学者与其弟子百余人为绵蕞野外⑦。习之月余,叔孙通曰:“上可试观。”上既观,使行礼,曰:“吾能为此。”乃令群臣习肄⑧,会十月。
汉七年,长乐宫成⑨,诸侯群臣皆朝十月。仪:先平明⑩,谒者治礼,引以次入殿门,廷中陈车骑步卒卫宫,设兵张旗志。传言“趋”。殿下郎中侠陛⑪,陛数百人。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以次陈西方,东乡;文官丞相以下陈东方,西乡。大行设九宾⑫,胪传⑬。于是皇帝辇出房,百官执职传警⑭,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至礼毕,复置法酒⑮。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觞九行,谒者言“罢酒”。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竟朝置酒,无敢欢哗失礼者。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乃拜叔孙通为太常⑯,赐金五百斤。(《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卷九十九,第3278~3280页)
【注释】
①定陶:在今山东省菏泽市。②就:制定。③益:渐渐。④朝仪:朝廷礼仪。⑤得无难乎:该不会太难吧?⑥度(duó):推测,揣度。⑦绵蕞(zuì):亦作“緜蕞”,谓制订整顿朝仪典章。⑧习肄:练习。⑨长乐宫:汉高祖时,以秦朝兴乐宫改建而成,是西汉主要宫殿之一。汉初皇帝在此视朝。惠帝后,为太后居地。故址在今陕西省西安市西北郊。⑩平明:天刚亮的时候。⑪侠陛:在殿阶两侧侍奉。侠,通“夹”。⑫大行:古代接待宾客的官吏。⑬胪传:专指传告皇帝诏旨。⑭传警:古代礼仪,帝王车驾启行时,左右侍者传声,以示警清道。⑮法酒:古代朝廷举行大礼时的酒宴。⑯太常:官名,秦朝设置奉常,汉景帝六年更名太常,掌宗庙礼仪。
【品读】
叔孙通在秦朝时以文章博学被征召,等待被任用为博士。陈胜起义后,秦二世召集博士和儒生,问他们的意见。三十几位博士和儒生都建议马上出兵镇压,秦二世听了不高兴。叔孙通与他们不同,他以为现在是明君在上,法令完备,哪敢有人反叛,只不过是一些强盗偷盗罢了,根本不值得皇帝忧虑。这正合秦二世的心意,所以赏赐给了叔孙通二十匹帛,一套衣服,任命他为博士。叔孙通出宫回到馆舍后,有儒生问他为什么如此阿谀。叔孙通回答说:“你们不知道,我差点逃不脱虎口!”言下之意,不是我叔孙通阿谀,我只是为求自保。于是他逃到了薛,而薛已经投降了楚,等项梁到达后,他就跟随项梁了。项梁在定陶战败人亡,他又跟从怀王。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名义上尊怀王为义帝,迁往长沙,实际上秘密派人前去暗杀。叔孙通没有跟着怀王迁长沙,而是留下来侍奉项羽。汉二年,项羽在齐地,刘邦和五诸侯率军攻入楚都彭城,叔孙通投降刘邦。项羽从齐地返回,击败刘邦,这次叔孙通坚定地追随刘邦,即使刘邦被打败了。
叔孙通穿的是儒生的服装,而刘邦极其厌恶儒生,于是叔孙通换上了楚地的短衣,汉王当然很高兴。叔孙通的儒生弟子有一百多人,但他归降刘邦后,并没有举荐他的弟子,而是专门推荐那些曾经干过盗窃的壮士,弟子们很不解,叔孙通解释说现在正是以武力争天下的时候,儒生们不可能上阵杀敌,所以他才举荐能斩将拔旗的勇士,并向儒生弟子们承诺,他不会忘记他们的。叔孙通在汉被封为博士,号稷嗣君。
汉五年(前202),诸侯在定陶尊刘邦为皇帝,叔孙通负责制定仪式和礼节。刘邦全部去除了秦朝太过烦琐的礼法,要求新的礼仪简单易行。大臣们大多是跟随刘邦一起征战天下的人,而且多是出身平民,形成所谓的“汉初布衣将相之局”(王树民:《廿二史札记校证》,中华书局,1984,第36页),他们对于礼节之类的本来就不太在意,现在加之礼仪又很简易,约束性不强,经常出现的场景就是喝酒争功劳,醉了后大喊大叫,拔出剑砍柱子,乱得不像样子,刘邦有点受不了了。叔孙通善于察言观色,明白皇帝已经对此事不满了,就找机会向皇帝进谏,希望皇帝征召鲁地的儒生,与他一起制定朝廷的礼仪。汉高祖讨厌繁文缛节,反问叔孙通:“该不会太难吧?”叔孙通做了一番解释,主要是一个意思:变。礼乐不是一成不变的,五帝三王各不相同,夏、商、周也互不重复,因此汉的礼仪制度不必和前代一样,所以叔孙通打算兼采古代的和秦朝的礼仪来制定汉朝礼仪。皇帝同意让他试一试,但要做到易知易行。(www.daowen.com)
叔孙通回到鲁地,奉命征召了三十多名儒生。有两人不愿去,一方面鄙视叔孙通的为人,他跟随的君主将近十个,都是当面阿谀奉承才得到亲近和尊贵的;另一方面,天下刚刚平定,现在制礼作乐还不是时候,应当在积德百年之后再兴起礼乐。因此二人认为叔孙通的做法不合古道,不愿去。叔孙通对他们不以为然,嘲笑他们是不知时势变化的鄙陋儒生。叔孙通带着三十多人回京,加上皇上身边有学问的人以及他的弟子共一百多人,在野外演习了一个多月,请皇帝观看。皇帝看完后,觉得自己可以做到,就令群臣练习,准备十月份的朝会(汉初的历法延续秦朝的,以夏历十月为岁首,所以汉高祖在十月举行朝会。汉武帝太初元年以后,恢复了以夏历正月作为岁首的历法)。
汉七年,长乐宫建成,诸侯和大臣们都来参加十月的朝会。朝会的礼仪按照叔孙通制定的进行,一切都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天亮之前,谒者主持礼仪,引导众人依次进入殿门,廷中排列着战车、骑兵、步兵和侍卫,摆设着各种兵器,飘扬着各类旗帜。然后谒者传令“趋”(快走)。在殿下面郎中站在台阶两侧,台阶上有几百人。廷中的排列、摆设,还有这么多人,都是在营造一种威严肃穆的氛围。众人进来后,功臣列侯和武将站在西面,文官站在东面,相对而立。大行安排九个礼官,从上到下传呼。所有准备完成后,等待皇帝出场。于是皇帝乘“龙辇”从宫房出来,百官举旗传呼警戒,然后引导诸侯王以下至六百石以上的官员依次朝拜皇帝。在这种气氛下,大小官员无不“振恐肃敬”。礼仪完毕后,再举行正式宴会,也都有明确的规定,斟酒九次,谒者宣布结束。在整个过程中,那些不合礼仪的人都被带出去了。从开始到结束,没人敢喧哗吵闹和违背礼仪。这样一个场面和之前的“喝酒争功劳,醉了后大喊大叫,拔出剑砍柱子”完全不同,难怪汉高祖说:“我今天才知道当皇帝的尊贵。”叔孙通制定出了让皇帝满意的礼仪,于是任命他为太常,赏赐黄金五百斤。
叔孙通答应过儒生弟子,他会在适当的时候推荐他们,叔孙通没有食言,向皇帝说明制定礼乐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请皇帝赐予官职。皇帝因为叔孙通,估计对儒生的看法有所转变,就把他们全部任命为郎官。儒生很高兴,称叔孙通为圣人。
叔孙通是所谓的知时务者,他不愚忠于一人,先后追随的主君有秦二世、项梁、怀王、项羽、刘邦,尽管没有鲁二生说的“十主”,但也为数不少。他总能依时势而动,不断调整自己的选择,司马迁评价其为“进退与时变化”是非常准确的。鲁地的两生批评其为人,并没有错,说他阿谀也不过分,但他们抱守“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也确实太迂腐不知变通了。明清之际的思想家王夫之在《读通鉴论》(卷二,中华书局,1975,第19页)里用了一段精妙的比喻来说明这个问题:“譬之树然,生养休息者,枝叶之荣也;有序而和者,根本之润也。今使种树者曰待枝叶之荣而后培其本根。岂有能荣枝叶之一日哉?”意思是国家好像一棵树,它要想枝繁叶茂,就必须让树根得到充分的滋养,树根如何得到滋养呢?非礼乐莫属,因为只有礼乐可以做到“顺民之气而劝之修养”。同时也说明礼乐和休养生息是一体的,不能看作两物。鲁地的两生就是把二者分割开来,固执地认为积德百年之后才可以大兴礼乐。叔孙通嘲笑他们是不知时变的“鄙儒”,也是有道理的。
叔孙通在惠帝时,还制定了皇室宗庙的礼仪制度,又逐步制定其他各项礼仪,所以汉初的各项礼仪制度基本都是叔孙通制定的。同时他还提高了儒生和儒学的地位,司马迁誉为“汉家儒宗”。
关于叔孙通的评价有相反的两种观点,司马迁是极为肯定的,班固继承太史公的观点,也称之为“儒宗”。西晋的陆机也认为叔孙通“稷嗣制礼,下肃上尊。穆穆帝典,焕其盈门。风晞三代,宪流后昆”(《汉高祖功臣颂》,见《六臣注文选》,中华书局,2012,第894页)。宋代王安石对儒生弟子称叔孙通为“圣人”颇有不满,写诗讥嘲:“马上功成不喜文,叔孙绵蕞共经论。诸君可笑贪君赐,便许当时作圣人。”(《嘲叔孙通》,见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中华书局,1959,第371页)还有《叔孙通》(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中华书局,1959,第147页)一诗:“先生秦博士,秦礼颇能熟。量主欲有为,两生皆不欲。草具一王仪,群豪果知肃。黄金既遍赐,短衣衣已续。儒术自此凋,何为反初服。”在王安石看来,叔孙通被称作“汉家儒宗”是不恰当的,不仅如此,他不仅没能振兴,反而使儒术自此凋零,无功而有过。制定礼乐本来是叔孙通一生最大的功绩,受到了司马迁、陆机等人的赞颂,但也有人不这么看,宋朝史学家司马光对叔孙通评价就不高,他写道:“惜夫,叔孙生之器小也!徒窃礼之糠秕,以依世、谐俗、取宠而已,遂使先王之礼沦没而不振,以迄于今,岂不痛甚矣哉!……夫大儒者,恶肯毁其规矩、准绳以趋一时之功哉!”(司马光:《资治通鉴》卷十一,中华书局,1956,第376页)同是宋代人的徐钧与司马光意见基本一致:“秦府藏书熟见闻,三王遗意可追寻。如何绵蕞因秦陋,古礼沦亡恨到今。”(《叔孙通》,见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7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2836页)司马光和徐钧批评叔孙通不坚守古礼,致使古礼自此消亡,叔孙通在他们眼里自然难称大儒,而且还要对古礼消亡负责。在王安石、司马光等人这里,司马迁评定的“汉家儒宗”地位被彻底解构,赞颂基本没有了,批评倒是很严厉。
鲁地二生指责叔孙通频易主君,阿谀奉承,司马迁却不这么看,他认为叔孙通是“大直若诎,道固委蛇”,就是说他实际上是最正直的,只是表面上委曲随和。司马迁在《史记》中提供了一个例证:汉高祖宠爱戚夫人,想废掉太子,立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如意,作为太子太傅的叔孙通坚决不同意,态度相当强硬,征引晋献公、扶苏的例子,说明废太子的危险;强调太子仁孝,天下皆知;吕后和皇帝同甘共苦,不可背弃。总之,太子决不可废,如果皇帝坚持己见,他愿意先受死,血洒当场。皇帝也只好退步,说是自己一时戏言。叔孙通不依不饶,再次强调太子是国家之根本,根本动摇,天下必然震荡,怎么能把天下当作戏言呢?汉高祖回答道:“我听您的。”加之在留侯张良的建议下,请来商山四皓辅助太子,皇帝见到后,才彻底打消了废太子的念头。叔孙通在此表现得十分刚烈,王夫之以为叔孙通之所以敢如此,是因为汉高祖比较贤明,是能够给他讲道理的;吕后有权势,可以支持他;张良、四皓会帮助他,因此他知道他不会死,就算死,也有功劳。既然如此,拼命一争又有何不可。(《读〈通鉴〉论》卷二)言外之意是叔孙通的出发点也并不全是为国家社稷考虑,其中还掺杂着些许的个人利益。王夫之的意见和司马迁是有出入的。但王夫之也只是一家之言,当事人内心的真实想法如何,谁也不可能知道了。
【扩展阅读】
导言:叔孙通在宋代人眼里的形象不太好,司马光、王安石等人都对他不满,苏东坡虽然没有他们强烈,但也没多少好感,他曾借叔孙通讽刺过宋代儒学代表人物程颐,两人由此结怨,更重要的是他们分别是所谓洛党和蜀党的领袖,个人恩怨成了两党相争的导火线。苏轼讽刺程颐的事件文献中有记载。
明堂降赦,臣僚称贺讫,两省官欲往奠司马光。是时,程颐言:“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岂可贺赦才了,即往吊丧?”坐客有难之曰:“孔子言哭则不歌,即不言歌则不哭。今已贺赦了,却往吊丧,于礼无害。”苏轼遂戏程颐云:“此乃枉死市叔孙通所制礼也!”。众皆大笑。结怨之端盖自此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九三,中华书局,2004,第9569页)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