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燕国任用乐毅率领五国之兵进攻齐国，齐国战败，齐湣王逃到莒，后被淖齿所杀。乐毅在齐五年，只剩下莒和即墨两城，即墨由田单率人坚守。燕惠王以骑劫替换了乐毅，田单乘机采取各种策略，使燕军松懈，最终打败燕军，恢复了齐国的城邑。

【原文】

乐毅因归赵，燕人士卒忿①。而田单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飞鸟悉翔舞城中下食。燕人怪之②。田单因宣言曰：“神来下教我。”乃令城中人曰：“当有神人为我师。”有一卒曰：“臣可以为师乎？”因反走③。田单乃起，引还，东向坐，师事之。卒曰：“臣欺君，诚无能也。”田单曰：“子勿言也！”因师之。每出约束④，必称神师。乃宣言曰：“吾唯惧燕军之劓所得齐卒⑤，置之前行，与我战，即墨败矣⑥。”燕人闻之，如其言。城中人见齐诸降者尽劓，皆怒，坚守，唯恐见得。单又纵反间曰：“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僇先人⑦，可为寒心。”燕军尽掘垄墓，烧死人。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俱欲出战，怒自十倍。

田单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插⑧，与士卒分功，妻妾编于行伍之间，尽散饮食飨士。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⑨，遣使约降于燕，燕军皆呼万岁。田单又收民金，得千溢⑩，令即墨富豪遗燕将，曰：“即墨即降，愿无虏掠吾族家妻妾，令安堵⑪。”燕将大喜，许之。燕军由此益懈。

田单乃收城中得千余牛，为绛缯衣⑫，画以五彩龙文，束兵刃于其角，而灌脂束苇于尾⑬，烧其端。凿城数十穴，夜纵牛，壮士五千人随其后。牛尾热，怒而奔燕军，燕军夜大惊。牛尾炬火光明炫耀，燕军视之皆龙文，所触尽死伤。五千人因衔枚击之⑭，而城中鼓从之，老弱皆击铜器为声，声动天地。燕军大骇，败走。齐人遂夷杀其将骑劫⑮。燕军扰乱奔走，齐人追亡逐北，所过城邑皆畔燕而归田单⑯，兵日益多，乘胜，燕日败亡，卒至河上⑰，而齐七十余城皆复为齐。乃迎襄王于莒⑱，入临菑而听政⑲。（《史记·田单列传第二十二》卷八十二，第2960～2962页）

【注释】

①忿：生气，恨。②怪：以……为怪。③反走：转身跑。④约束：号令。⑤劓：古代割掉鼻子的一种酷刑。⑥即墨：在今山东省平度市东南。⑦僇（lù）：侮辱。⑧版插：泛指建筑用具。版，筑墙器具。插，同“锸”，起土器具。⑨乘：登上。⑩溢：通“镒”，古代重量单位。⑪安堵：安居。⑫绛缯衣：大红色薄绢所制的被服。⑬脂：油脂。⑭衔枚：古代军队秘密行动时，让兵士口中横衔着枚（像筷子的东西），防止说话，以免敌人发觉。⑮夷：平。⑯畔：通“叛”。⑰河上：黄河边。⑱莒：在今山东省莒县。⑲临菑：即“临淄”，齐国都城，在今山东省淄博市东北。

【品读】

燕、齐两国之间的这场战争要追溯至燕王哙。当初，燕王哙听信鹿毛寿之言，把燕国让于燕相子之，子之执政三年，国家大乱，将军市被和太子平攻打子之，但没有成功，市被战死。齐湣王乘机进攻燕国，此时的燕国已经基本没有战斗力，结果燕王哙死，齐军大胜。后来，燕人拥立太子平为王，这就是燕昭王。昭王即位后大力征求贤士，想要找齐国报仇。恰好乐毅为魏国出使燕，燕王以客礼接待他，乐毅推辞，请求为臣。于是，燕王以乐毅为亚卿。

燕昭王屈身下士，在后代引发不少感慨，成为那些怀才不遇之人怀念的对象，其中最有名的要算唐代陈子昂了。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由于契丹攻陷营州，武后令武攸宜率军征讨，陈子昂在武攸宜幕府中，也随军出征。面对兵败的情形，陈子昂向武攸宜进谏，不仅没有被采纳，还被降职，心中的郁闷难解可想而知。某一天他登上燕昭王为招纳贤士所建立的蓟北楼，无限感慨，写下了千古绝唱《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后人对此诗给予了高度评价，如黄周星《唐诗快》卷二：“胸中自有万古，眼底更无一人。古今诗人多矣，从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以泣鬼。”

与燕国的弱小相比，齐国非常强大。齐湣王时代，在南边打败了楚国，西边打败了魏、赵，又与韩、魏一起进攻秦国，帮助赵国灭了中山，击破了宋国，国土扩大了一千多里。但齐湣王骄横残暴，齐国百姓不能忍受。于是燕昭王就向乐毅询问伐齐的事。乐毅的意见是，齐国强大，以燕国一国之力不可能战胜，必须联合赵、楚、魏三国。燕昭王就派乐毅等分别出使三国，各国诸侯也因为齐湣王骄横残暴，所以争着要与燕国讨伐齐国。于是乐毅率领赵、楚、韩、魏、燕五国军队讨伐齐国，在济水以西大败齐军。其他四国罢兵返回，乐毅继续追击，到达临淄，齐湣王逃走，到了莒。乐毅攻入临淄，把齐国的宝物、财产、礼器等都运送回了燕国，燕昭王大喜，终于得以报仇，封乐毅为昌国君，要他继续带兵平定还没投降的齐国城邑。乐毅在齐五年，平定七十多城，唯独莒、即墨攻不下。这时，燕昭王去世，燕惠王立，惠王在当太子时就和乐毅有矛盾。齐国田单知道此事，派间谍到燕国实行反间计，传言称莒、即墨之所以久攻不下，是因为乐毅想称王。还说即墨最怕的就是燕国派其他的将军攻打。燕王果然听信谣言，派骑劫替换了乐毅，乐毅只好去了赵国。(www.daowen.com)

田单是田氏王族的旁支亲属，不受齐湣王重用，燕军攻破临淄时，田单逃走，后来被人推举为将军，坚守即墨，乐毅一直攻不下。田单这时的军事实力不可能和燕军正面对战，他采取的方法首先是反间，让燕王换掉乐毅。这一步至关重要，因为乐毅贤能，通晓兵法，又在齐国停留五年时间，应当非常熟悉齐国各方面的情况。所以，如果乐毅在，田单后面的计谋就可能被识破，胜利的概率太小。而一旦乐毅被替换，新来的将领很难比乐毅更贤能，又不十分了解战争情况，相比乐毅更好对付。此外，乐毅离燕赴赵，引起了燕人的不满，军心受到了影响。因此，第一次反间为后续的计谋开展奠定了基础。

田单采取的又一个办法是借助“神力”。他让人吃饭时，必须到庭院里祭祀祖先，祭祀的食物吸引了很多鸟雀，燕人感到很奇怪。田单借这个现象说：“有神人下来教我。”还下令使全城人都知道有神人要来做军师。结果有个士兵问：“我能做军师吗？”估计怕触怒田单，说完转身就跑，田单派人把他找回来，以师礼对待。虽然兵卒承认自己不是，但田单让他不要说。之后，每次都是以神师的名义发出号令。田单宣扬说他们最怕燕军把俘虏的齐兵割去鼻子然后放在前列，如果这样，即墨肯定战败。燕人听说后，居然就按照齐人的说法做了。城中的人见到被俘虏的士兵都被割了鼻子，自然很愤怒，更加坚定了守城的决心。田单安排神师有两方面的作用：一是用来说明即墨城受到神的保护，以此激励士气；另一方面，对燕军也能起到震慑的作用。

田单再次使用“反间”，说：“我们最害怕燕人挖掘城外的祖先坟墓，侮辱我们的先祖，那太让人寒心了。”燕军对齐的计谋依旧毫无察觉，去挖了坟墓，烧了尸体，即墨人在城上看到后，痛哭流涕，愤怒不已，都请求出城战斗。田单明白时机已经成熟，于是与士兵一起劳作，妻妾也编入队伍中，兵卒都藏起来，使老弱女子登城，然后派人和燕军约定投降。为了不使燕军生疑，又搜集大量金银，让即墨的富豪送给燕军将领，求燕军进城后不要掳掠他们。经过这些之后，燕军更加松懈，等待着即将到手的胜利果实。

但实际上到来的不是胜利的狂欢，而是失败的血泪。田单给城中的一千多头牛套上画着五彩龙纹的红色被服，牛角上绑着兵刃，牛尾上捆着灌满油脂的芦苇。将牛尾上的芦尾点燃后，在城墙上凿出十个出口，把牛放出去，后面跟着五千壮士。牛尾被烧后，一千多头牛冲向燕军，燕军猝不及防，死伤无数。五千壮士随后攻击，城中兵喊马嘶。随后，城里的老者、弱者及女子敲起了铜器，在原本寂静的夜晚造成如此大的动静，天地为之震动。燕军面对来势凶猛的攻击，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逃跑。将军骑劫被齐人所杀。被燕国攻占的齐国城邑也都背叛燕国，归顺了田单，齐军实力大增。齐国乘胜追击，一直追到黄河边上，最终使七十多座城再次回归齐国。齐湣王在莒被淖齿所杀，齐人立湣王之子田法章为王，即齐襄王。田单从莒迎回襄王，在临淄处理政事。

七十多座城又被齐国夺回，燕国兵败将亡。燕惠王后悔用骑劫代替了乐毅，但又怨恨乐毅到赵国，同时害怕赵国任用乐毅，乘燕新败而攻打燕国，就派人责备乐毅，还向他表示歉意。虽然没有明说，但实际上是希望乐毅能回燕国。乐毅给惠王回了一封信做解释，但没有再回燕，最后死在了赵国。

田单复齐是在极为艰难的处境中完成的，战法多变，出人意表，积极主动进行战略谋划；燕军则粗心大意，完全被田单牵着鼻子走。两相对比，齐军岂有不胜之理。

【扩展阅读】

导言：战争的胜利，军事实力固然重要，但计谋的作用决不可忽视，田单能战胜燕军，“反间计”的运用很关键。中国古代著名的军事著作《孙子兵法》有“用间篇”，系统阐述了使用间谍的五种方法。

用间五法

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因间者，因其乡人而用之。内间者，因其官人而用之。反间者，因其敌间而用之。死间者，为诳事于外，令吾间知之，而传于敌间也。生间者，反报也。

故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非圣智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微哉！微哉！无所不用间也。间事未发，而先闻者，间与所告者皆死。（《孙子兵法新注·用间篇》，中华书局，1977，第136～1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