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中期以后,中华文明又一次遇到了强大的冲击和挑战。与之前的情况不同的是,这次冲击来自西方新发展起来的工业文明,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影响更强烈。这次冲击,不仅仅是要吸收工业文明的先进成果,中华文明面对的任务是对自己的反省和重建,使建立在农业文明基础上的文化系统改造成为与工业文明、与现代化相适应的新的文明形态。一句话,就是要实现中华文明由传统向现代化的转换。
这个过程是艰难曲折的,也是波澜壮阔的。
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即通常所说的近代中国阶段,西方文化在中国的传播,内容特别丰富,涉及的领域很广泛,在人们的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从思想文化到科学技术,从文学艺术到日常生活,从政治到经济,从军事到外交,从上层社会到下层民众,几乎都有影响。
这个时期离我们并不遥远,不到二百年。也是由于这个时期离我们比较近的原因,那个时代文化变迁的成果至今还在我们社会生活中留有很大的影响。可以说,在我们今天社会生活中,还带有19世纪文化变迁的痕迹。我们在研究、论述近代的文化传承的时候,常常带着今天的情感和关怀,常常与我们今天的情况相比较、相映照。因为,今天的传统文化传承就是近代以来文化传承的继续和深化。今天传统文化所面对的所有问题,在近代那个时候都有其开端和萌芽。
近代以来或者说是晚清时期的中西文化交流,其性质是东方的农业文明和西方的工业文明的相遇和交流。这就和以前历史上的中外文化交流不一样了。
在历史上,主要的交流地区在欧亚大陆,大体上都处在农业文明阶段,而且中华文明是农业文明发展得相当成熟和繁荣的文明。在汉唐以后,中华文明一直处于世界上的领先地位,处于世界文明的高峰。这样,中华文明与其他文明的交流,就是一种比较平等的交流和对话,这期间虽然也有战争和征服,也有朝贡制度的国际秩序。但总体上来说,大家都处在农业文明的历史发展阶段,文化的引进和交流不会触动、颠覆民族文化的核心价值,彼此之间好理解、好接受。而且在那个时代,中国处于高位文化水平,气象宏大,更能以开放的胸怀兼容先进的、优秀的文明成果。
到了19世纪,西方享有的是18世纪后期工业文明的成果。正如许多历史学家论述过的,工业文明彻底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具有改变世界的巨大力量。到了19世纪中期,中西文明正式相遇的时候,工业文明已经转变成直接的技术和物质成果,转变为“坚船利炮”、火车和铁甲舰、大机器生产和多种多样的工业产品。这时候的中华文明还处在农业文明阶段,还不知道突如其来的“坚船利炮”是怎么回事。这样,两种文化的交流就出现了巨大的时代落差,就不再是平等的交流与对话。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在强大的西方工业文明面前,东方的农业文明是无力抵抗的。而且,工业文明的强大力量和优越性具有的吸引力和诱惑,涉及民族的危亡,涉及民族文化的核心价值,涉及国家经济的利益,也涉及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又迫使人们不得不去面对、去正视。所以,在当时的条件下,许多人都认识到向西方学习先进的科学技术,是实现民族自强、挽救民族危亡的唯一出路。于是有了“师夷长技”,有了“采西学”“制洋器”,有了洋务运动,等等。总之,近代的中西文化交流带有“被迫”的性质,是为工业文明所“迫”,想不去面对都不行。
蒋廷黻在《中国近代史》一书的开头就说:“中华民族到了19世纪就到了一个特殊时期。在此以前,华族虽与外族久已有了关系,但是那些外族都是文化较低的民族。纵使他们入主中原,他们不过利用华族一时的内乱而把政权暂时剥夺过去。到了19世纪,这个局势就大不同了……来和我们找麻烦的不是我们东方世界里的小弟们,是那个素不相识而且文化根本互异的西方世界。”“近百年的中华民族根本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中国人能吗?能赶上西洋人吗?能利用科学和机械吗?能废除我们的家族和家乡观念而组织一个近代的民族国家吗?能的话,我们民族的前途是光明的;不能的话,我们这个民族是没有前途的。”[1]
蒋廷黻所论以上几个问题,在当时的人们已经有所认识了。当然这样的认识是不断深化的。最早在鸦片战争前后,林则徐、魏源等人已经注意到西方人的“坚船利炮”的厉害,注意到靠我们的冷兵器是打不过西方人的先进武器的。因此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他们所说的西方人的“长技”还只是指军事武器方面。但是,这只是极少数人的认识,绝大多数中国人仍然沉睡在传统天朝帝国的迷梦之中。
《南京条约》之后,人们认为这只是偶然的失败,《南京条约》是一个“万年条约”,所以都高枕无忧了,该干啥还是干啥。后世的人们都为这20年的蹉跎而扼腕叹息,认为是耽误的20年。如果自从鸦片战争之后就奋起直追,恐怕历史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但是,这都是后见之明。当时的鸦片战争还只局限在沿海地方,中国历史上也不是没有打败仗的先例,而且《南京条约》签订后的五口通商,也是局限在沿海,没有对中国内地的政治经济生活造成很大的影响。中国人真正从迷梦中惊醒的是20年之后的第二次鸦片战争。人们认识的深化需要外部的刺激,第二次鸦片战争就是一次强烈的刺激。人们的认识都是建立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第二次鸦片战争的后果就是摆在中国人面前的一个严峻的现实。
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亦即在19世纪60年代以后,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洋务运动。有人说,当时的“洋务”构不成一个“运动”。其实不然,洋务运动确实是对中国社会产生了重大影响的“运动”。因为主张洋务的不仅有上层的中央政府,有地方大员,还有许多知识分子在研究、论证,洋务运动的成果更渗透到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所谓“洋务”,其实质就是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大力发展近代机器大工业。这也有一个逐步深入的过程,最开始的办“洋务”,主要是发展现代的军事工业,主要是火器火炮和造船,然后逐步发展到民用工业,包括纺织工业、采矿工业、冶炼工业,再包括修铁路、架电线电报、发展航运等。无论是哪一个行业,都是引进西方的机器生产,引进西方的先进生产技术,甚至包括“制造机器的机器”,即装备制造业。这样,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初步建立起中国最早的近代工业体系和基础。顺便提一句的是,西方的工业革命成果是在19世纪下半叶才开始转变为现实的生产力的。这就是说,这一时期中国引进的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科学技术成果。正是在这一时期,实现了西方向东方的第一次技术转移。过去的历史学家们认为甲午战争意味着洋务运动的失败。这种说法其实是偏颇的。甲午战争的失败固然有多种因素,但是洋务运动对中国社会的改造事实是显而易见的,而且即使是在甲午之后,洋务运动所办的那些“洋务”仍然在继续,并有了更大的发展,一些洋务派思想家和官员进一步主张政治上的改革,为戊戌维新变法提供了有力的支持,甚至参加了维新变法运动。在李鸿章之后,张之洞、袁世凯等人仍然在继续“洋务派”前辈的事业。
郑观应《盛世危言》封面。
洋务运动,以发展大机器工业为主要内容,但是,它所涉及的领域不仅仅局限在经济建设方面。正是在这一时期,西方文化有了更大的传播。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和同文馆等机构,大量地翻译西书,系统地引进西方文化;各种西式学堂陆续创办,开始按照西学的内容培养人才;同时,开始了国家组织的派遣留学生。在这一时期,也有一些知识分子,如郭嵩焘、郑观应等人,批评洋务运动仅局限在物质文化的层面,认为还应该进一步学习西方的政治制度、思想文化等。他们的意见是正确的。但是,他们和李鸿章不一样。有些问题李鸿章不是没有认识到,而是没有实现的客观和主观条件。甲午战争之后,变革政治体制的要求已经成为普遍的共识。这说明“采西学”已经深入到政治文化的层面。于是有了戊戌变法,再过几年,又有了新政改革。
近代以来,人们对于西学的认识是不断深化的。这包括两个方面的深化,一是对学习西学的必要性的深化,认识到面对西方文化的强大冲击,不学习不行,不学习就会有民族危亡的危险;二是对学习内容的深化,认识到西方文化不仅仅是坚船利炮,不仅仅是大机器生产技术,还包括先进的政治制度、先进的文化和哲学思想。因此我们看到,到了甲午之后,“物竞天择”的进化论成为人们的思想基础。(www.daowen.com)
魏源《海国图志》书影。
近代的“师夷长技”“采西学”“向西方寻求真理”,是一个影响广泛的思想文化运动,是一次巨大的知识启蒙运动和思想解放运动。从林则徐、魏源开始,包括李善兰、徐寿、王韬、郭嵩焘、郑观应、严复、康有为、梁启超等人,还有来自西方的传教士傅兰雅、林乐知、李提摩太等人,我们都可以看做是早期的启蒙思想家。他们在不同的时期,破除对传统文化的迷信,大力提倡和积极引进西方文化,为近代的西学东渐提供了广泛的和扎实的思想基础。所以,这场规模宏大、影响广泛的思想启蒙运动,知识分子的作用是巨大的、重要的。他们起到了先觉者、先驱者的作用。
这些历史的先觉者、先驱者,这些走在时代前列的启蒙思想家,他们的呼吁得到了上层的呼应和支持,使引进西学进入到具体的实践层面。在19世纪60年代开始的洋务运动中,恭亲王奕䜣是中央层面的组织者和支持者。许多历史学家已经指出,奕䜣在20多年中一直处于中央领导层的核心地位,他所领导的总理衙门实际上就是洋务运动的最高指挥机关。即使是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慈禧太后,也在许多时候是支持采西学、办洋务的。在高度集权的封建专制体制下,如果没有最高统治者的首肯,持续几十年的洋务运动能轰轰烈烈地搞起来,那是不可想象的。在洋务运动第一线的曾国藩、李鸿章以及后期的张之洞、袁世凯等人,也都是手握重权的大臣。因此,对于晚清的引进西方文化,国家的力量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传教士在中国办报纸杂志,办教会学校和教会医院,都成为传播西学的重要渠道。没有国家的允许也是不可能的。前面提到的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翻译西书,则是以国家力量组织的一种文化事业。实际上,洋务运动中提出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口号,已经成为国家的意识形态,这就把学习引进西方文化合法化、国家化,成为一种按照国家意志来进行的事业。
在既有广泛的思想基础,又有上层的提倡和支持之下,晚清的引进西学就深入到社会文化的各个层面,因而也就产生了不同以往外来文化的强大的影响。尽管后来的一些历史学家对于晚清的历史评价不高,更多地注意晚清政府的腐败、无知和愚昧,但一百多年之后我们再看,那个时期的中西文化交流实际上是相当丰富的,也是很有成效的。而在这之中,国家的意志、国家的力量,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晚清的中西文化交流、西学东渐,向西方学习,引进西方文化,在一定的意义上来说,是成功的,是有成就的。虽然这些成就还是有限的,取得这些成就也很艰难,并且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是对于这一时期的中西文化交流的结果,还是应该给予正面的肯定性的评价。看一种文化移植是否成功,主要有两个层面的问题。
第一个是物质文化的层面。西方的大机器生产已经部分地改变了传统的生产方式,近代工业文明的成果已经在中国初步扎下根来,与此同时,大机器生产的物质产品,无论是进口的还是本国生产的,已经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的改变是根本性的改变。接受了这些改变,就意味着在社会基础的层面上接受了西方文明。同时,在这些基础之上,还会有相应的思想观念上的变化。比如使用了电灯,就会改变人们对于白昼和黑夜的观念;电报、电话的使用,火车的使用,就会改变人们的空间和时间的观念;西医的引进不仅是改变了人们的医疗传统,还改变了人们对于自身身体和生命的认识。
第二个是知识的层面。前面说到的那些呼吁积极引进西学的先觉者、先驱者,他们之所以走在时代的前面,是他们具有了比同时代人更多的知识优势。他们大部分具有与西方文明打交道的经历,甚至还有些人亲自到国外看一看不同的世界。但是,只有少数人具有西方文化知识还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把这些知识普及,变成大众的知识。所以,在这一时期,翻译出版了大量西方的书籍,包括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文学艺术等等各个方面的内容。特别是有许多成系统的科学普及读物,为向大众普及西方科学知识发挥了重要作用。许多报纸杂志也把科学普及作为重要内容。更重要的是新式学堂的建立,包括外国传教士创办的教会学校和官办的各类学堂,它们都是按照西方的学科体系安排教育内容,并且使用新式的各类学科的教科书,这就为建立新的知识传输系统奠定了基础,也为中国近代新学科的建立奠定了基础。最突出体现知识系统转变的就是清末的学制改革。根据这个改革方案,从基础教育到高等教育,都是按照西方的新的知识系统进行的,持续上千年的以科举制为中心的传统教育体制被打破了,被废弃了。当一种新的文化知识、科学知识进入教育体系,进入各类各级教科书,这种文化移植就可以说是成功了。
到了晚清最后十年,持续几十年引进西学的影响已经很广泛了,从经济到社会,从生产到生活,从学术到教育,从军事到政治,学科建设、文学艺术,无不渗透着西方文化的影响。过去的学术界对晚清的新政改革评价不高,但正是在那个时候,奠定了中国在20世纪进一步发展的基础。20世纪中国文化的发展变革,都是在那个时候起步的。
我们看到,这个时期的中西文化交流,既有西方人来主动传播他们的文化,更有中国人主动地去学习和吸取西方文化。官员出国考察,派遣留学生,翻译西书,聘请洋员和洋教习,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空前高涨的学习热情。去学习,去向我们的敌人学习,去向打败我们的人学习。即使是城下之盟,割地赔款,忍受失败者的屈辱,仍然要挺起腰杆,大大方方地表示要向他们学习先进的东西。这是怎样一种胸怀啊!这种胸怀,正是中华文化海纳百川的博大胸怀的具体表现。中国人有吸收世界上一切优秀文化成果的胸怀,有学习一切先进的东西的能力,也有用这些先进的、优秀的东西丰富和发展自己的能力。在失败面前,在落后面前,中国人仍然保持着对自己文化精神的自信,对自己文化的能力的自信。这也正表现出中国本身所拥有的文化力量和精神力量。
说到底,近代的西学东渐,就是在西方文化大规模传播和冲击下,如何实现两种文化的融合的问题。近代以来的中外文化交流,和以往不同的是,以前的外来文化,都是作为中国本土文化的丰富和补充,成为中华文化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近代以来的西方文化的传入,对中国本土文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和颠覆性的影响。这样,在吸收外来文化的同时,还要对本土文化进行现代化的改造。
所以,近代以来中西文化的交流,对于中国本土文化来说,也就是一个文化重建的问题。在这个文化重建的过程中,西学和中学、新学和旧学,外来文化和本土文化,都有其地位、有其作用,也就会在这个文化重建的过程中实现高水平的融合。中华文化因此也就获得了世界性的意义,成为一种世界文化。
文化的重建过程是漫长的。我们今天也还在继续着这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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