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民国史是很胡涂的,一切年头、名色都说不清,当时不明白,至今也茫然。从概念上知道,我9岁(民国15年)始入小学,以后赶上的岁月大抵就是军阀混战时期。我这个小小的村童,能晓得“天”有多大?只觉得大人们说:谁谁谁又来了!——这是说又换了“天下”了(某头头又来主宰这一方了)。印象是变化频繁,朝秦暮楚。记不得那走马灯式的大人物的芳名和次第,只记有一回,忽然每个学生发给一个“佩章”,形如那时报上画上见的大总统大将军们胸前带的那样式,好象是当中有一人像,那就是褚玉璞,是他赏给学生的。可怜那时什么也不懂,将章挂上,自觉“很过瘾”,神气十足——也就“崇拜褚玉璞”了。这不能说是什么不幸吧?但不幸的事可多着呢,每场内战,某方的败兵退下来,流窜所至,却总饶不过咸水沽。而这些旧日军兵,是可怕也可叹的。他们自天而降,需有住处,地方上急公好义的人们只怕他们害民,百般周旋招待,以图保地护民,结果是庙宇、学校等较为宽绰又是公产的地方,都得让与居住。于是乎:学校停课。
这种停课,少则两月,多则一学期耽搁,直盼到兵们撤走了,人们如释重负,校门才又向小学生敞开,虽然疮痍满目,毕竟“弦歌”复闻!这种停课一共几次?大概是考文征献也没办法弄清了。我的小学时期,许多时光就是被迫荒嬉而度过。
败兵不是不可怕,到底还是“过客”,“时来暂去”,忍耐一时,也就罢了。最可怕的还有土匪。既曰“土”,可知那是盘踞本地区的,永无“撤走”之望。等我熬到高小时,村中夜夜与匪鏖战,其实况真是惊险万状!最后,我不得不随母亲逃难,躲到土城村去。父亲留守危城,为民守土,尽职到底。这事容我下文补讲,因为这是我自述经历的重要一页。
逃到土城,无可奈何,又设法“插班”,在当地小学对付上课。我这个不善适应新环境、怕和生人相处的孩童(“异物”),精神上的痛苦可想而知。
天津南郊一带的土匪,是“闻名遐迩”的,很有声势。方圆几十村,望风披靡,无人敢惹,却有人愿助。地方上有谚语云:“×沽出匪,×沽窝匪,××养匪,——咸水沽抗匪!”此话人人皆知。
咸水沽独敢抗匪,不是小事一段,后来闹到十二分激烈的地步,你死我活,酿成一场恶斗。我的自述,为什么要叙它?第一关系着我的幼少年经历,二则家父是抗匪主脑人,三是我在这种奇特的斗争中担当了“义务抄写手”的任务,这在本文中就不能不予以相当地位,作为“沽史”的一段史料,供后人采录。
这种土匪,并不“打家动舍”,也不屑于狗偷鼠窃小活动,专门以“绑票”勒索为业,“必要”时也残害人命。但这样还只危害财主富户,怎么会惹动一方万众公愤?只因他们还要勾结土豪劣绅,目的在盘踞地方,为所欲为,并且这个被据之地,要付出可观的“公费”来供养他们的“队伍”。
匪帮据点,远在津南海边的某处“水寨”,只有浅水航子(今俗作港,非是),活像梁山水泊那个意味(深不能舟,浅不能涉,人所难入),而以小站为活动“中转站”,因为那里商品,饮食、沐浴、娱乐、嫖赌色色皆可挥霍寻乐,以及沟通联络等事,十分方便。彼时方圆百里无数村镇,惹不起,望风纳款,而以各该村通匪的内线人物为大权在握者。在此情势下,唯有咸水沽一地民众不服,心气之齐,可谓奇迹,众志成城,始终抗拒不屈,这形势极为严峻,敌意愈积愈深,最后咸水沽成了孤城和孤旅,四无倚傍,岌岌可危,真所谓朝不保夕。
有一个时期,咸水沽的“夕”是着实可怕的!天一擦黑,路断人稀,关门闭户;不等“安寝”,从沽南一路,枪声逼来,那尖啸的划破静空的鬼声音,惊心动魄,而且越来越密、越近。近到可以听见“英雄”们的喝采声:“好枪!”(当然有叫骂扬威)抵抗的力量是什么呢?初名“乡勇”(大约是清末老词儿),后改“保卫团”,都是当地的好乡亲,年轻胆壮,会打枪的,由一位当过小军官的“教练”训练率领。他们个个忠诚——有一个渎职、偷跑、败下阵来,就会全局败覆!好样的,个个顶着不退。
但这局面太孤危了,实力难加,而敌方却可以纠合助力,众寡悬殊。势急无奈,只有一途,请求派驻军——向二十九军求援。这可不是简单事!父亲被推为商会会长,众情难却,竟以一老书生(秀才)充当“守城主帅”。那时沽中,内有人人尽知的匪方内线(劣绅李某等),外有强敌,数百家商户的维持、组织、协调都得负责,此刻还得请军!从拟稿到抄写(那时叫作“递呈子”)我都是旁参和实干的小助手,所以最知内情,印象深极了!
话要简短:几经恳请,竟蒙派来了一连军士,先是由连长顶着,后来是一位黄营长(抗战时他是背负张自忠将军脱敌陷阵的殉国烈士)。这个连,配备了一架机枪,是镇敌之宝,无数次匪队勇冲,都被这架机枪击退。可是沽南面,小岔路口很多,防守可是一大难题——这一架机枪是:在甲小道口喷射一个回合后,立须马上要移到乙小道口上,照样喷射退敌!如此奔波一夜。(www.daowen.com)
这样,不但兵士枪手疲于奔命,而机枪子弹的耗费与续领量之大,惊动了二十九军的上司,说:区区一村,就算御匪,怎么会有如此规模的战斗?认为难以理解,责成黄营长交代,甚至有撤职的风声。黄营长没了办法,找商会。于是合村商号议定,纷纷出具“甘结”,陈述实况,证明黄营长的一切是为民而无私。那群情真是动人极了!我这个小学生,又成了抄写这些“甘结”的义务劳动者(因为必须写小楷,一般商人办不了)。
但是,驻军是有移动性的,当其另有要务,也难永远顾及这个可怜(但可爱)的孤村。怎么办?于是公议,要想卫村保民,只有一条路:筑围子(小土城,只留极少数通口大门,减少了小岔路分散保卫力量的巨大困难)。最后,一度危难至极,有些办法的居民都逃离了,关心的人劝父亲不要孤守了,防遭不测为要紧。父亲不忍弃而不顾(他只要一走,全村俱垮,这是当时群众的呼声),决断是只将母亲与我,遣离险地,投奔土城,赁房避居。这就是我的“小学时代生活”中的重要的一页,我不记它,心里怎么过得去呢?
“抗匪”伴随着我的幼少年与小学生活。大约是高小最末一年了,国文教师是师范新来的,姓姚(据说可能是地下革命的先进分子),年轻但很稳重,文学有相当水平。一次,我在“作文”班上写了一篇描叙土匪围攻最为激烈的那一夜的可怕经过(我们全家都须爬墙躲藏到邻家一条隐蔽的小夹道暗室中蜷伏,耳听那震心摧胆的枪声、喊声,随时就有被攻陷遭难的可能)这篇文,例外地被姚先生夸奖了一番,他很矜重,轻易不肯假学生以辞色的呢!我的成绩,竟然是“抗匪文学”的光荣。然而不知何故(极奇怪),以后我再也没看见谁和哪派作家在这方面留下一点滴痕迹。
[附注]
咸水沽抗匪的始末及详细经历,当时父老像“说书”一样,讲起来眉飞色舞,永无厌倦,有自豪自慰之感。他们都是极普通的村民,并无丝毫矫饰之念杂入。有一老人名王鸿庄,抽着小旱烟袋,开口并无第二个题目,讲得最详细,也最精彩。他尤其喜讲先父的处境和精神:敌人环伺,危机四伏,种种不利,不顾全家生死安危,一心为保全村,与匪斗,与“内线”斗,与贪赃的劣绅斗,最后也还得与当时的天津县衙门做各式各样的斗争。因此从一开始,完全受到全村商民的热烈的支持尊敬与感念。村民识与不识,不知先父之名,唯有一个共同的“约定俗成”的尊称。其表现感念的,有全商号公送的大银盾,上刻“智深勇沉”四字(出《史记》荆轲传),有巨型整樟木横匾,镌四大字:“硕果苞桑”(用《诗经》“其亡其亡,系于苞桑”之义),旁侧遍刻着海河一带七十二村的敬送联衔。又有一座石碑,是叙述抗匪筑围的纪念石刻。这些文物,以及大量收藏品,俱遭毁坏或为个人中饱私囊了。抗匪的全史,历时甚长,种种曲折,没有岁月提纲,实难尽明。可惜我记忆力已不能恢复事实的大脉络,遑论全史。上文所叙,恐不免次序颠倒,岁月隔离,但其实质是一无走失的。
先父名讳景颐、字幼章,行五,是祖父讳铜(字印章)的独生子。光绪末科秀才,一生老书生,不知其他,亦不会经营事业。其所以被选为商会会长,是由于那年实行村政普选,有劣绅在选举上作弊搞成假投票,激起公愤,告到津县官府,官府无奈,推翻原选,重行普选。当时在小学校旁搭席棚多个,分段投票,村民不能写字的,由小学校选拔能书学生代书,旁有监察员,保证无弊。我是被选拔的“小写票员”,目击那时的激昂高涨的公众情绪(以及后来的许多群众性的激情场面),永难忘记!结果,先父被选上了。父亲闻讯自叹,这个难题与重担落在肩头上,后果不堪设想。以后年年辞职,写“呈子”自然也是我的任务。当时托辞是患糖尿病日重,年衰不堪重任。这种辞呈,也不知写了多少次份!
父亲辞不下来,原因并非官府“宠任”,实因公众不放。辞呈的批语,有一次是“环顾该乡,众望素孚,实无第二人,尚期勉为其难,以维桑梓。……”父亲受爱戴,一是公直不阿,二是清廉高尚,三是一心为人,不计利害。最拥护的除商民外,还有一批体力劳动人民[历史由来,此地乃海河码头,搬运行(脚行),颇有一定力量与影响]。父亲支持他们“打牙税”(把派来的苛税员打跑了,不敢再来),反对劣绅的谋私行为。父亲还写状子控告某任天津县官的劣迹。这些都是商民最为传诵的话题。为全村抗争权益,包括抗摊派,抗勒索,这些“呈文”也是我写的多。
父亲一生最为爱国,那时国产品稀少,他见我们的书上有上海三友实业社,是唯一的“国货”百货大商店,便写信邮购,我小时候穿的布衣服,不少是“三友”那儿买来的。父亲的品德,培育了我,我的自述,岂能缺少了这一方面的纪录?但涉及父亲的事,记多了,一恐眉目不清,二须专文详叙(这里实太简略了),所以姑以“附注”的形式夹叙一些梗概,阅者谅之。
文史资料工作的由来
政协文史资料工作从创办至现在已有34年历史了,它是周恩来总理于1959年亲自倡导创建的。他在1959年4月29日召开的60岁以上的全国政协委员茶话会上,号召这些历经清朝、北洋政府、国民党政府和新中国的老人们,把自己的亲身经历写下来,留给后人。他说:“如果不抓紧,有些史料就收集不到了。”周总理还说:“现在当然首先要研究现实问题,反映新的情况,但对过去的东西也要研究,新的东西总是从旧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我们要把自己所掌握的历史遗产贡献出来。”1960年全国政协成立了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至现在,全国的文史资料工作者已有近3000人,共征集各类文史资料近10亿字,是一笔极为宝贵的财富。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