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70多岁,渐渐明白:世上的事事物物,没有真是“单一”的,用一个简单的思想方法去“考证”、“研究”已然过去的事情,自以为就已得出了“正确”、“科学”的结论,这人多半是个“低智嫌疑者”。拿我来比方,家庭出身名为封建地主大家庭,可是如我前文所述,这个地主没有佃户,没有粮租。说它“封建”,老式,想来是该当的,但我弟兄们从小自由随意得很,甚么是家教、家规、礼法、世故……,从未亲历身受过;家里“纵向”(长辈小辈之间)“横向”(同辈之间)的关系,都十分自然随便、和睦,没有拘束感。那么,像我这样一个没有严格管教,“随便”成长的孩子,就该是一个“有天没日”、胡作非为“小衙内”式的“人物”了?可又大大地不然,我从小腼腆得出奇,极怕见生人,和他一说话就面如红布一般,见了谁都有一种“自惭形秽”的“自卑感”,是人都比我高,都比我“官样”。我们从小被人视为“文明”、“文雅”、“文弱”的类型。我性情缓弱、怯懦,什么都“不好意思”,总是先考虑“人家”(别人)会如何如何,从不考虑“我”要如何如何。为什么会是这样子?我自然不能负起“必须坦白交代”的责任。大概这就叫“天生”、“天赋”,亦即“先天弱点”吧?这种“秉性”,对我实在是关系太大了!它关系着我在世路上的悲欢哀乐,在学问事业上的得失成败。自然,它也关系着“人际”间的许多的欺侮、戏弄、诽谤、倾轧、陷害的无端光临垂降。
我对祖父一点儿也记不得,只听母亲和哥哥讲过,有时候宋妈妈抱了我去看爷爷,那时爷爷独自住在“柴火园子”里,不回家,大约是因为嫡配徐夫人逝世后,继配刘夫人(我见过的、敬爱怀念的“老太太”——祖母)和他老人家之间不十分谐美。爷爷已经病了,见了我这最小一个幼孙,还是高兴的,从他盛点心的瓷罐里拿一块“福喜字”(点心的名称)给我。可惜,我那时的脑印象太不管用了,平生引为一大憾事。
我对爷爷的追慕,不单单是一个民族伦理意识的事情。悠作为天津海河地区的一个“这样的人”,也有值得一传一写的价值。在我身上(应说身内),有怹的性格、风度、情趣、胸怀等遗传因子存在,写自己,须从写怹开始,但我们家的父兄一辈,包括至亲在内,有一个共同缺点:不会讲述旧事前尘,对哪一人哪一事,从没听见过谁源源本本,有头有尾,完整系统地向我述说过,总是偶然“兴之所至”的东两句,西三句,一鳞半爪,云烟模糊,全得靠我自己去“悟”。例如二家兄(名祚昌,字福民),小时候只有他长时间在祖父身边陪伴,赶上了寒门的“盛时”,可是想从他口中得听几句爷爷的生动的情景,就是没指望,虽经我一再“动员”,做工作,也没能挤出一个字来。人各有能与不能,无所谓“抱怨”。但我所以提这个,目的也还有一层,就是不拘什么,我平生的“本领”、“知识”,都没人真正说得上是“教给”我的。因此之故,这可能培养了我的“悟性”。我喜好自己“琢磨事儿”。
祖父传给我的因子,大约有以下几方面:一是酷爱艺术,包括文学、音乐、剧曲、书画、园林、工艺。二是“人缘儿”,乐与人交,随随和和,谈笑游宴,管弦聚会,民俗热闹(例如年时节令,迎神赛会……),这些“领域”里交游结识,以为乐在其中,莫与之比。三是心地善良、单纯、富于同情,以为天下人都如自己那样天真诚悃,对人唯恐不周不厚,对己不暇多顾。
当然,我不如祖父的是没有怹的气魄,我渺小得多了。也没有“乐善好施”的条件。到我这里,家运早已败落了。我没有经过见过什么盛况和好局面,倒是忧患常闻。这给我的性情上也带来了“消极成分”和“悲观因素”。
简单而叙,大致是前文所说的大海船中的一艘主要者名唤“灯油(读悠,不知本为何字)儿”遭事沉没于大海中了,而且连带遭了经济交涉上的打官司的败诉,从此祸不单行,家运一蹶不振。孙氏姨兄以及别位亲友都对我讲过这段“故事”:海下诸村,养船的多,每到年节,几乎家家户户院中都有一棵高竿挑着的“天灯”,或者是红布做的“大鳌鱼”(一种看风旗,雕木为龙头,即鳌头,身子却是一条红布,空中飘拂,洒脱飞扬,非常好看)。我们周家的这个鳌鱼之大,是少见的,远近知名:是用整匹的大红布做的,十几丈高的楠木旗杆,数里外就看得见。这一年某日,并无大风,忽然大旗杆拦腰自断,风旗坠地!八十几岁的老姨兄,现在还有时重复这段奇特的故事。不祥的预兆,古人是相信也记载很多的。真有此理?还是一种“偶合”?吾不得而知,也不敢冒充“科学家”,对之大加呵斥,说是妖言惑众。
家势一日一日萧疏,“咸水沽西头老周家”的店铺,如同和、同源、同达(听说都是米粮、酱园这类商店)一个一个关闭了。到我小时候只还剩一个小小的“同立木号”——其实是个手工艺木匠铺——它对我也很有“影响”的。(www.daowen.com)
影响是什么呢?我在木头、刨花、斧子、锯条、锯末的“香味”中吸收营养不少。我喜爱木匠活儿,更喜欢那些有很多长处和优良品质的木匠师傅和学徒。他们锯板、砍料都能用大锯(二人上下拉)和利斧、凿、刨……联合奏出音乐节奏!这个铺子并不能“贴补”我家经济,仅能自保,原因是当地的风气。那时代有丧事的人家必须买口棺材,棺材价可不便宜,所以绝大多数是烦亲友“门路”赊购,先记一笔帐,棺木抬走,但永世也休想收回价款,所以那个“同立木号”成为一个有名和有实的施舍棺木的“施主”,等于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义务为人劳动。父亲有时慨叹,或者是自解自慰地对人说:“我开这个木匠铺并不是为了养家,是图铺子还有个‘门脸儿’,还有几个人热闹,用个人力的时候方便点儿。”所谓用人力,也无非是年节有事时,搬搬东西;哪儿门窗出了毛病,修修钉钉;客人来了,没人上街买水(那时一般住户用开水是到当街“刘家茶铺”去买,一个小铜板一壶滚开水,才好沏茶),这类琐事而已。
我家和木匠师徒们,从来像一家子。虽然铺子另有“掌柜的”,他们和东家一切生活上是有区分的,可是实际上简直随便、亲热极了。我小时候的“朋友”,说说笑笑,晚上给他们讲讲小说,一同村野闲步,甚至弄音乐、敲法鼓都离不开他们。
但家境是“为难作窄”的日子,从小也给我很大的影响,父亲是个守业的正派古板人,不会开创经营,收入有限,家口众多,亲戚应酬,地方“公派”和推脱不了的“乐善好施”等等,总是听见父亲向家人叹息为难。那种“紧绷”的气氛,不松心,不畅快,忧虑发愁,这滋味在我幼小的心灵蒙上阴影。替父亲焦虑,敬重他独负重担,还要受外人(有钱的)的讥笑,说这家子人太“小气”,行事应酬不大方,有点儿“寒伧”。
我的天生的感情可能较为丰富,是否有点“早慧”、“早熟”?自己闹不清,只是对事情感受很敏锐。除了代父心忧(家计),还代母心忧(家庭关系)。我有四个兄长,无有姐妹。大哥名震昌,早年学德国语文,成绩奇佳,未展所学,不幸早亡,这是对父母的一个极沉重的打击。二哥、三哥(名泽昌,字雨仁)都受亲戚影响去“学生意”,当学徒,一个是“钱行”,一个是“木行”,后来成了莫名其妙(自己不懂)的“小商人”。更糟糕的是他们的婚姻问题,都是糊里糊涂被人愚弄的“说媒”方式的“作品”,而旧日“海河沟儿里”的女子,没有受过适当的教育,再加上家庭环境不良,以致成为无知无教、坏脾气极大的“姑娘”,被我哥哥糊里糊涂地娶过来,三日之后本相毕露,把一个文雅优美的家庭搅得稀糟!为此,母亲天天伤心生气、流泪,而惹不起,也无可奈何。这一切,是我童年的另一层“不良感受”。
从那时起,我渐渐地认识了“人”的不同,因而又渐渐地思索着“人与人”的关系的问题。及至到了抗日时期,我居沦陷之境长达八年之久,我的思想发展成为一种“悲天悯人”的境界。这究竟对不对?好不好?这倒不一定非“自叙”者来即时回答。因为自叙首先是摆出真实,供人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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