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7年,岁在戊午,夏历三月初四辰时(西历1918年4月14日上午8时左右),天津咸水沽西头周家生了一个孩子。此孩子排行第五,乳名曰魁(也写作奎),这个孩子,就是现在执笔自叙的我。
我出生的这个周家,也算得是个大户,当初人多族众,分居异爨,习称“东院里”、“西院里”、“北院里”……,来分指哪一房哪一支。弟兄都是大排行的,我属第十五。我这一辈,本来单名,都排“三点水”旁的字,如湘、瀛等,颇有诗意,后来不知为何改了双名,下一字排“昌”字,这就是我的学名的由来。
我不但是家严的幼子,大排行中也居末位,本族晚辈,考究些的称呼还叫我“十五叔”;外人则在我长成“大孩子”时称我为“老先生”——“老”是最幼之意,“先生”则是对文化家庭的男子的美称。但因寒家与“官气”没什交涉,所以耳中并无“小爷”、“少爷”这类声音。
家庭和地方环境(家乡)这两个条件对我影响极大。未提家庭之前,须先叙一叙家乡的大概。
我的出生地是咸水沽,名列天津七十二沽之内,地居天津卫与大沽口之间。这地方实在卑陋得很,但在昔贤的“津门题咏”或“竹枝词”一类杂诗中,它却位居前列,这是因为地理家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说它是隋代的豆子航,历史久远了,䴚就是盐䴚,海滨洼地浅水,多有此称,今日之“大港”实即“大䴚”之俗写。当地父老皆知为“退海地”,我幼时见过土中还有无数小螺蛤壳的地点,如今方知那也是一道“螺堤”(即贝壳堤,现闻宁河也有之),可惜早已破坏了。这种原本是“斥卤”不毛之地,后来有了水利灌溉,变为上等良田,“小站稻”之嘉禾上品,即产于这种土壤。
我幼时的家乡,印象中极是可爱:它的街长约三里许,循海河之旧湾而延伸,商铺栉比,东西两大桥,高跨如虹,十分气势。地方虽然开化很晚,一座关帝庙是明代嘉靖年(1522—1566)所建,塑像极雄古(可惜已毁尽了)。那时遍地都有港汊溪流的遗痕,或全涸,或半干,或还是小河。芦苇草树极为丰美,遍地葱葱茜茜,一碧无际。街的南边是居民区,但并非密集,房舍与菜圃稻畦相间为邻,或豆棚瓜架,有“桃源”之境,这使我这个村童养成了酷爱乡里田园及自然风光之美,而极不喜欢天津市里的那些“洋式”城市气味。
街北数武即是海河,这一带居民更是稀疏,而有些码头出名,我家的“同和码头”是居首的,它是河运上的重要地点。有棵极大的老柳,夏日荫可半亩。父老说:海河“裁弯取直”把咸水沽这一“弯”裁废了之前,从大沽口进来的洋轮上的人经过这码头,见其景色,都举起照相机拍照。那时的海河宽极了,两岸芦荻森森,不知其涯涘。
我的家在这个地方是何“身份”呢?用乡里的话,叫“养大船的”。养大船就是自己有一艘或二三艘大木船,叫海船,专门航行于渤海(个别的也到黄海、东海各口岸),运售东北的米粮、木材之类特产。说到养海船,其实也已经是“后话”了,在先做什么?已说不清。幼时听一位四堂伯说过:咱们老祖宗是“担筐荷篓来的”,就是穷汉一个,并无家业,来自何方已不可知。那时咸水沽还人烟稀少,据说只有几座大荒坟。到我祖父这一辈,我伯祖名锐,与祖父周铜是胞兄弟,大排行第七、第八。七爷早年是给东头大户韩家的船上做事的,后来挣扎得自己有了船,从此发了家,成为西头的一户“名门”旺族。有了产业之后,祖父捐过一个“同知”之衔,父亲和一位堂兄考上了秀才,但已是光绪年的末科,以后科举废除了。这就是我家的“根基”。这让书香门第、仕宦、高门听起来,定会笑掉大牙的。过去“卫”里的人看不起“海下人”,像我这样的出身,那是难登大雅,寒伧得很呢!
伯祖七爷为人极好,他友爱兄弟;祖父这一支没创过业,只开过几个铺子,如同和米店、同达酱房、同立木铺等。但祖父生性不事商贾,却酷爱文艺,凡乡镇这一等级的民间文艺活动,他每是独力支持赞助者,如西头“同乐高跷老会”等。他极爱音乐、工艺、书画、园林这些方面的事情。他可不是“文人墨客”,而是一个民间很不俗气的人。伯祖七爷见弟弟这样,不但不干涉不“管教”,反而喜欢和赞扬,将家业毫不吝啬地分交与他,任他支配,从其所好。因此,我们这一支有一个极大的“遗传性”:酷爱文学艺术。这是我这个人的“构成”中的一个重要因子。(www.daowen.com)
七爷发了家不忘本,最念穷苦乡亲。过去乡人皆知:他和八爷最是注意助人。举一个例,那时过年(今曰春节了)是一大关,穷人最怕过年。伯祖每逢大年三十晚,便派一位铺子里的主要(同时是沾亲的)管事人,带上很多串钱(那时是用“制钱”,以“吊”计),黑夜里不令人知,走遍全村,专寻那除夕无告、欢意难求、饥寒窘迫之家,悄悄从门隙里将钱轻轻地丢进院里,悄然离去。
这种门风,从很早就赢得了乡里的感激与敬重,而且也使我们的天性中不知道什么是邪恶,什么是欺凌、坑骗,就连世途上的奸坏诡诈、钻营倾轧,也并无了解,天真得令人难以置信。
发了家的人,在那时代总是要置些产业的,因为他们还不懂去当“实业家”或“企业家”。房子不少,但都是住宅与店铺,全是土房,象富家的好瓦房是没有的。地产呢,听起来数目很大,可那是很偏远地方的“草洼子”,不能种植,每年只能打草,做柴火。因此我家有一处“柴火园子”,它本是堆柴草的地方,后来靠了我祖父的艺术天性把它经营成了一座以大树、花草为主的花园子。这个按下慢表,且说我家这个“大地主”,从来未见过收租的一粒粮食,也没见过谁是佃户,因此只能叫做“洼子主”。这种“主”算不算剥削者,我并未做过研究,只因要写自叙,不提到这个家庭出身是不行的。
如今回来还讲我祖父的事。他命中有那么一个好哥哥,创了业,任凭他施为,从其所好,买些心爱的艺术品(够不上真古玩的等级),屋里摆得般般样样,别有奇趣。他喜欢作兴民间歌舞,给各种耍会的买“行头”、买乐器,好音乐、好听唱的,支持“穷哥们”耍乐自娱。那“柴火园子”坐落在铺子后身,在老海河南边,从河里引来一湾清水(俗名“吃水坑”),又引进园里,那园子不知早先是个何等去处,有巨大的高树古槐,有拱把的海棠果木树,气象真不似一个村子里的景象,那是“暴发户”想“现来”所绝对办不到的一种优美的境界。我祖父也设计建起一座两层木结构小阁楼,名之为“爽秋楼”与“旭升阁”。也有一处带栏杆的板桥和一座小亭,亭子在小土山上。这个爽秋楼,曾被顾羡季(苦水词人)和张伯驹、寇梦碧等数家大词宗写入过长短句。楼下悬有附近一带数十村的父老乡亲自发赠送的“积善之家”的横匾。
我们这一族人家,辈辈出音乐能手,几乎人人都能拿得起一件乐器。记得夏日晚凉,“西院里”八堂兄紫登(懋昌)常常召集弟兄子侄一大群,笙管笛箫,丝弦钟磬,登楼而合奏起来。隔水人家,柳荫中挥扇而听,那才真是人间的“仙乐”一般。
以上粗说梗概,简略已极。这些陈事不但父老都能追述,以为美谈,就是对于我这个人来说,那种地方和家庭的风气与境界,从小给了我多么巨大而深厚的艺术陶冶,恐怕是无法估量的。
我的自叙必须从这里叙起,否则的话,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能够写出我这个“复杂构成”的“根基”和“来历”。我出生的这一切环境条件,并非“高级”的规格,但在津沽一带,尤其是“海下”,具有这种“门风”特色的,却实在并不多见。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