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的戏文,是上结宋词之局,下开明曲之端,在戏曲史上,占一个很重要的位置。然明人所刻的戏文,往往妄加删改,弄得面目全非,遂使后来研究曲学的,无从认识戏文的真相。近来从《永乐大典》中发现了《小孙屠》、《张协状元》、《宦门子弟错立身》三种戏文,独得保持原状,未遭妄改之劫,真是研究我国戏剧者的瑰宝了。
我们倘把他从体制方面,格律方面,研究他与宋词、与明曲的关系怎样,变化怎样,可以成一册很厚的书。不过这个题目太大了,非一时所能成功的。
现在且不讲这些,只说《张协状元》中两种很可宝贵的材料。可是我们需要知道,《张协》的来源很古,才会有这种材料。所以现先把他的源流叙述一下。《张协》,明·吕天成《曲品》著录,下注云“古传奇”。无名氏《集古传奇名散套刷子序》云:“书生负心:叔文玩月,谋害兰英;张叶身荣,将贫女顿忘初恩。”(见明·沈璟《南曲谱》卷四)《宦门子弟错立身》的《排歌》亦有“京娘四不知;张协斩贫女”云云,与戏中情节正合。《南曲谱》亦曾征引其《醉太平》(卷四《正宫》过曲)、《阿好闷》、《呼唤子》(俱卷十《中吕》近词)三曲。可见此戏在元明以来是很流行的。
在书本上关于此戏的记载,仅此而已,我们无从推求他究竟是什么时代的作品。唯据我个人的推测,也许竟是宋人的东西:就宾白而论,他的语法完全与宋人平话相同,有些地方比宋人平话更难懂。这是其一。他一开头便说:“教坊格范,绯绿可同声。”案:“绯绿社”,系南宋的剧社,见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九及周密《武林旧事》卷三。又说:“这番书会,要夺魁名。占断东瓯盛事,诸宫调唱出来因。”戏文在宋朝又名“永嘉杂剧”(见明·徐渭《南词叙录》),盖南宋戏文,永嘉最盛,而此云“占断东瓯盛事”,则或许竟是宋朝永嘉人做的。这是其二。戏中言张协是四川人,其赴考时虽不明言至杭州,然李婆叫他经过胡州时买面镜子回来,湖州自古以来是有名的产镜地方,戏文中的胡州即是湖州无疑。张协倘往大都考试,则不必经湖州,既云经过湖州,则至杭州又无疑。我们知道此戏所演系本朝的事情,而编戏的知道都城在杭州,则作者非宋人不可了。这是其三。《曲品》著录传奇,下注“古传奇”者,仅《王焕》与此戏两种。《王焕》是宋黄可道所作,见元刘一清《钱塘遗事》,则此戏一定亦很古了。这是其四。由此四点看来,虽不敢十二分的确定,然姑当他是宋人的作品,当不致十分大谬。(考连筠簃本《永乐大典目录》,自卷一三九六五至一三九九一,三未韵“戏”字共二十七卷,凡戏文三十三种,而此三种戏文俱在最末一卷。不过《永乐大典》的戏文并非依照时代先后排列的,故虽在末卷,是没有关系的。)
此戏所包含的两种材料,都是现在不易见到的东西;(实在有这两桩材料,便足以证明此戏来源之古。)一是南词的诸宫调;一是“断送”。
现在且说第一桩。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云:“熙宁、元丰间,泽州孔三传始创诸宫调古传,士大夫皆能诵之。”《梦粱录》卷二十云:“说唱诸宫调,昨汴京有孔三传,编成传奇灵怪,入曲说唱。”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五纪崇观以来瓦舍伎艺,有孔三传耍秀才诸宫调。《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诸宫调传奇有高郎妇、黄淑卿、王双莲、袁太道。可见两宋皆有诸宫调的。唯其词今皆不传,所以后世连他的名称也都不知道了。自王静安先生考定金·董解元的《西厢弹词》为诸宫调之后,于是我们不但知道了他的名称,而且明白了他的体制。我们的观念,以为诸宫调是北曲;每一宫调多则十余曲,少则一二曲,隔一尾声,即更换他宫调;合若干宫调以敷演一事,这就是所谓诸宫调了。现在此戏的开场有诸宫调一段,与《西厢弹词》却很不相同:
(末白)【水调歌头】……暂息喧哗,略停笑语,试看别样门庭。教坊格范,绯绿可同声。酬酢词源诨砌,听谈论四座皆惊。浑不比乍生后学,谩自逞虚名。《状元张协传》,前回曾演,汝辈搬成。这番书会,要夺魁名。占断东瓯盛事,诸宫调唱出来因。厮罗响,贤们雅静,仔细说教听。(唱)
【凤时春】张叶诗书遍历,困故乡功名未遂。欲占春闱登科举,暂别爹娘,独自离乡里。
(白)看的世上万般俱下品,思量惟有读书高。若论张叶,家住四川成都府……忽一日,堂前启覆爹妈:“今年大比之年,你儿欲待上朝应举,觅些盘费之资,前路支用。”爹娘不听这句话,万事俱休;才听此一句话,托地两行泪下。孩儿道:“十载学成文武艺,今年货与帝王家。欲改换门闾,报答双亲,何须下泪!”(唱)
【小重山】前时一梦断人肠,教我暗思量:平日不曾为宦旅,忧患怎生当?
(白)孩儿覆爹妈:“……梦幻非实;大底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何苦忧虑。”爹娘见儿苦苦要去,不免与他数两金银,以作盘缠;再三叮嘱……孩儿领爹娘慈旨,目即离去。(唱)
【浪淘沙】迤逦离乡关。回首望家,白云直下。把泪偷弹。极目荒郊无旅店,只听得流水潺潺。
(白)话休絮烦。那一日正行之次……顿着一座高山,名做五矶山……前无旅店,后无人家。(唱)
【犯思园】刮地朔风柳絮飘。山高无旅店,景萧条。跧何处过今宵。思量只恁地,路迢遥。
(白)道犹未了……只见一个猛兽,金晴闪烁……跳出林浪之中,直奔草径之上。唬得张叶三魂不附体,七魄渐离身,仆然倒地,霎时间只听得鞋履响,脚步鸣,张叶抬头一看,不是猛兽,是个人,如何打扮,虎皮磕脑虎皮袍。两眼光辉志气号。“使留下金珠饶你命,你还不肯不相饶。”(末介唱)
【绕池游】张叶拜启:“念是读书辈,往长安拟欲应举。些少裹足,路途里欲得支费,望周全不须劫去。”
(白)强人不管他说,怒从心上起……打得它大痛无声,夺去查果金珠。那张叶性分如何,慈鸦共喜鹊同枝,吉凶事全然未保。似恁唱说诸宫调,何如把此话文敷演……
案:以上五曲,除《小重山》、《犯思园》宫调无考外,《凤春时》当即《奉春时》,为《中吕》慢词,《浪淘沙》为《羽调》近词,《绕池游》为《商调》慢词。可见他也不论慢词、近词,也不论宫调,很自由的选用,与《董西厢》有过曲、有尾声的成套者不同。我们知道,南曲与古曲的关系较北曲为接近;(详《宋元戏曲史》第十四章)尾声是从转踏的放队词转变出来的(同上第四章),孔三传是宋神宗时人,当时还没发明尾声,所以他创造的诸宫调必定没有尾声的。由此观之,则此种南词诸宫调自较《董西厢》的北词为近古。倘此戏果为宋人作品,则此种诸宫调也许竟是孔三传所作的本来面目,亦未可知。从此我们对于诸宫调的观念要根本的改变了。然而考定北词诸宫调的王先生已没,可惜不及见到这种很可宝贵的材料呢!(www.daowen.com)
现在要说第二种了。“断送”二字是宋人的方言,自当另有意义,绝不是“断送一生惟有酒”的断送。考诸宋人书籍,如称赠嫁妆奁为“断送妆奁”(见《京本通俗小说·西山一窟鬼》);曲中引辞之后再添加一引辞,称为“断送引辞”(见《董西厢》),可见“断送”二字有附送,加送之义。宋人敷演杂剧,于《武林旧事》凡六见,没有不用断送的:
天基圣节排当乐次(卷一)
(初坐,第四盏,吴师贤以下上进小杂剧)杂剧,吴帅贤已下做《君圣臣贤爨》,断送《万岁声》。
(第五盏)杂剧,周朝清已下做《三京下书》,断送《绕池游》。
(再坐,第四盏)杂剧,何晏喜已下做《杨饭》,断送《四时欢》。
(第六盏)杂剧,时和已下做《四偌少年游》,断送《贺时丰》。
皇后归谒家庙赐筵乐次(卷八)
(初坐,第四盏,念致语口号毕)勾杂剧色,时和等做《尧舜禹汤》,断送《万岁声》。
(再坐,第六盏)勾杂剧色吴国宝等做《年年好》,断送《四时欢》。
现在我们虽则知道所谓断送,就是在正杂剧之外再添加一段东西,然而所添加的《万岁声》、《绕池游》之类,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呢?加在杂剧之前还是在杂剧之后呢?这两个问题,以前恐怕没有人能回答出来的。现在竟被我们在《张协状元》里找到了例子了:
(生)后行子弟,饶个【烛影摇红】断送。(众)动乐器(生踏场数调)(生白)【望江南】多忔戏,本事实风骚。使拍超烘非乐事,筑球打弹谩徒劳。没意品笙箫。谙诨砌,酬酢仗歌谣。出入须还诗断送,中间惟有笑偏饶。教看众乐淘淘。(唱)(案:唱应作白)适来听得一派乐声,不知谁家调弄?(众)【烛影摇红】。(生)暂借轧色。(众)有。(生唱)(案:唱应作白)罢!学个张状元似像。(众)谢了!(生)画堂悄最堪宴乐,绣帘垂隔断春风。波艳艳杯行泛绿,夜深深烛影摇红。(众应)(生唱)
【烛影摇红】烛影摇红,最宜浮浪多忔戏。精奇古怪事堪观,编撰于中美。真个梨园院体,论诙谐除师怎比。九山书会,近目翻腾,别是风味。一个若抹土搽灰,趍枪出没人皆喜。况兼满坐尽明公,曾见从来底。此段新奇差异。更词源移宫换羽。大家雅静,人眼难瞒,与我分个令利。
唱毕,生并不下场,就接演正剧。我们看了这个例子,对于断送的体制可以明白了。从此地看来,断送似应在正剧之前,唯官本杂剧与戏文体制未必完全相同,所以未敢遽行断定,官本杂剧的断送亦一定在前面的。
这两种事情,虽与戏文的本身没有多大关系,然也是研究曲学的一种重要材料,所以特地把它先行介绍一下。至于戏文的体制格律之研究,只好将来再说罢。
二十,十一,十八。
【注释】
[1]原载《武汉大学文哲季刊》第2卷第1号,1931年。署南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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