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翻开此地女中同学们出版的季刊,《竹洲》,有一篇宁波时令,差不多每月都有祭祀祖先的记载;再联想到我乡,平湖,一年之中,也有清明、夏至、中元、下元、冬至、年夜六次祭祖,而清明的墓祭,祖宗忌日的祭,祖宗冥诞的祭等,还不算在里面。
现在且不说近代,只说古代。
祭祀,在中国古代就很盛行,其所祭的对象,除祖先外,还有天地山川等类。我们看甲骨文所载殷商祭祀的典礼,何等繁多;周代承之,人鬼之祀日见加重,所以《左》“成十三传”,刘子有“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之语,当时望出祭祀来和卫国的兵戎已一样重要了。“长安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国家既这样的看重祭祀,则民间亦可推想而知了,虽然我们在古书是找不到民间怎样看重祭祀的记载。
试问为什么要祭祀?
我知道大多数人的回答,一定说这是“报本尊祖”的意思。不过,我以为这句话太偏于理论了,事实方面还有别种意义存在。试看《左》“宣四年传”云:
初,楚司马子良生子越椒,子文曰,“必杀之!是子也,熊虎之状而豺狼之声,勿杀,必灭若敖氏矣……”子良不可,子文以为大戚;及将死,聚其族曰,“椒也知政,乃速行矣,无及于难!”且泣曰,“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
子文一壁替活人打算,一壁却为死人伤心。原来古代的见解,鬼在阴世必定要有人去祭他,才不至于“馁”,否则就要大闹饥荒了。而鬼的“求食”,也不是白吃人家的,如《诗·小雅·信南山》云:
祀事孔明,先祖是皇。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这个“报以介福”,就是代价。至今人家害了病,有求祖宗保佑;或遇难得免,必曰“全仗祖宗保佑”。由此观之,人因祭祀而得福免祸,鬼因祭祀而免馁赐福,这是很公平的交易,所以人们都乐于祭祀了。倘然仅靠“报本尊祖”这一句空空洞洞的话,恐怕祭祀祖先的习惯,流传至今,不会这样普遍罢。
再看子文的话,“必灭若敖氏矣”,“若敖氏乏鬼不其馁而”,子文忧灭族之后,鬼要挨饿,何不托亲戚朋友代祭呢?只要一样的做那“报以介福”的公平交易,人家总可答应的。其实不然,原来祭祀又有一个限制的,如《论语》云:
非其鬼而祭之,谄也!
《左》“僖十年传”云:
神不歆非类。
又“三十一年传”云:
鬼神非其族类,不歆其祀。
可见,祭别人家的祖宗,不但在人的方面是拍马屁,非正当之事;而且在鬼的方面情愿挨饿,不肯领受的。此子孙之所以不可无也;倘然没有子孙,则死后只好做一辈子的饿鬼了。不过,我们要知道,中国自有文字以来,一向是重男轻女的,只要看《诗·小雅·斯干》的“寝床”与“寝地”,“衣裳”与“衣褐”,“弄璋”与“弄瓦”,就可以明白。所以此处的所谓子孙,当然是专指男的,女的是无分的。
一个人没有子孙,死后只好做饿鬼,这还可以说他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然而,因此牵累了历祖历宗也做饿鬼,则他的罪大了。所以《孟子》上说:(www.daowen.com)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反过来说,能生育的就可以算孝子,倘然能多生个儿子,那就可以称大孝了。
因此,古人祝颂人家,往往希望他多子,如《诗·周南》里的几篇便是。还有,《庄子·天地篇》也说:
华封人祝尧曰,“使圣人富!使圣人寿!使圣人多男!”
同时,咒骂人家,便要他无子,如《孟子》云:
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孔老先生看见作俑者太无仁心,很发火,所以才咒骂创始者的无后。至今,民间也仍有这种见解,如人家方在结婚,便要祝颂他们“螽斯衍庆”,“麟趾呈祥”;宁波风俗,妇人有孕三四月之后,做母亲的要备一担礼物去给他女儿,礼物中总离不了橘子、石榴之类,只要有法子觅到,石榴取其多子,“橘”音与“决”相似,取决生儿子之意。而“绝子绝孙”一语,大家都认为在骂詈中很严重的话,商品的广告上也当有“倘有假冒,子孙不昌”的誓词;再看《玉历宝钞》之类,一个人一定要做得罪大恶极,玉皇大帝才罚他绝嗣之罪。
子孙已如此的重要,谁敢冒大不韪弄到无后的地步呢?所以必然要想出个方法来,使无子者有子,则生前可以做孝子,死可以不挨饿;使一子者多子,则生前可以做大孝子,死后更可多“歆”几次祭祀,“饱食终日”不必忧“馁”了。
此法维何?就是冠冕堂皇的娶妾了。
俗语说得好,“一只碗勿响,两只碗叮当”。又道,“若要家勿和,讨个小老婆。”我想情感这样东西,古今中外是一样的,娶妾之例既开,妻妾间的争端是免不了的。请看下面的两首诗: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诗·周南·螽斯》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实命不同。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实命不犹。——《诗·召南·小星》
第一首说做妻子的没有妒忌心,所以子孙众多;第二首说做妾是命中注定的,和大妇不同,所以应当让大妇一步,“不敢当夕”。试想,古代做妻的倘然都没有妒忌心,则诗人何必要宣扬她们不妒的贤德?做妾的倘然都能低首下心,则诗人又何必要规劝她们“实命不同”呢?可见当时妻妾的争端一定很多,所以诗人才替“左右为人难”的丈夫想出这个调和计策,也煞费苦心了。
以上所说,肤浅得很,也许还有些附会,那也无暇顾及了。倘然能因此引起读者的兴趣,再做一个深切精辟的研究,这就是我唯一的希望!
【注释】
[1]原载《开展》第10、11期合刊“民俗学专号”,1931年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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