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毛儿盖向北,约行四十里,就进入了草地。自古就极少有行人商旅到这里来,至于穿行草地就更是空前罕见的事情了。几位热心给我们带路的藏族向导,也都事先声明并不熟悉草地里的情况,只能领着大家走走看。我们就这样开始在荒古的草地上行军。
头一天,我们走的只是草地的边缘。虽然没有什么古道驿路,但黑土斜坡上的浅沟,影影绰绰地可以想见曾有骡马牧人从这里走过,踩踏出来这条浅沟。站在坡上放眼远眺,还可以看到与苍天相接的蜿蜒岷山。我们走在土坡上,草皮地上,而且只走了三、四十里,所以毫不觉累。宿营的时候又都找到了比较干燥、惬意的地点,有的在比较高的坡地上,有的在大树旁边,又把缴获的军用帐篷支起来,比早年打游击露宿山野、住岩洞还要阔气些。各个营地都拾到许多柴草,篝火烧得旺旺的,用脸盆、瓷碗烧开水,冲炒面,加上点酥油一捏,就是很好的糌粑,吃得别有滋味。大家吃得香,睡得也很甜。冷风把我们吹醒的时候,起身号也吹起来了。大家把篝火上的热水烧开,饱饱地吃了顿早饭,又开始继续行军。
第二天,队伍就完全走进了草地,环视四周,只见无边无际的青青荒草。许多不知源流来自何处的流水,形成许多小河川流草地上。所谓草地,更确切地说来就是“水草地”,湿漉漉地,把鞋脚浸得精湿。也有些黑乎乎的地方,没有长草,向导嘱咐大家千万不要上当,那些黑乎乎的东西都是泥潭,深得有如无底洞;若不小心踩上了泥潭,掉了下去就莫想再爬起来。我们只好拉成横排,小心地踩着青草根朝前走。有的地方,草长得有一人多高,我们就只好用双手拨开草丛,从中穿过。我们供给部队还赶着骡马,行走更为艰难。骡马是我们心爱的伙伴,它们大都伴随我们征战了一万多里,伴随我们走过剑门的栈道,渡过湍急的金沙江,翻过严寒的大雪山,如今又驮着格外宝贵的粮食给养来到草地。它们不是普通的骡马,而是为革命卓有战功的骡马。同志们都在豁命地保护着它们,怕它们掉队,更怕掉入泥潭。同志们一次又一次地给骡马“轻装”,把驮上的东西转移到自己的肩上,小心翼翼地牵着它们踩着草皮地前进。可是,有的骡马不解人意,在这大草原上,它们总想脱羁奔跑,我们就不得不使出全身气力去拦阻,有时它们又慢条斯理地“漫游”起来,见了青草就啃个没完,我们也就只好陪着它们一起掉队。
一连多日,我们就这样艰难地走在这荒古的草地上。虽然时值桂子飘香的八月,可是,这草地上却阴沉冷漠有如寒冬一样。太阳轻易不露面,总是一阵寒风,一阵飞雪,风吹雪打好象是个过不完的冬天。大风雪一来,眼前就是翻滚的白色,人好象沉入了白色的海底。那些不知来龙去脉的小河流,似乎是盘旋在草地里,总是拦住我们的去路,迫使我们不断地涉水过河,水在脚下卷着白花,冷得咬人,稍一不小心就跌倒在水里,人和骡马都被水浸得一路打冷战。在这个自古无人迹的草原里,向导经常辨不清东南西北。我们辨方位的办法倒是不少,可是,不见太阳,不见树木,更找不见什么蚂蚁蝼蛄洞,我们也就无用武之地了。幸好我们带有指北针,一路还是靠指北针引路。也许是我们行军心切的原故,或者是阴天多的原故,总觉得一天走不了多少路,天就黑沉下来了。而且,走进草地中间之后,就几乎再也没有什么高坡干地,差不多夜夜都是在湿漉漉的水草上宿营。半夜冷醒过来,衣服都浸得精湿。虽然烧着通宵不灭的篝火,可是也只能“火烤前胸热,风吹背后寒。”冷得上牙磕下牙,就三三两两背靠背,身贴身的紧挤在一起。后来,大家索性割许多草,码成草垛,一个挨一个地睡在草垛上,小鬼们还唱着“金丝被暖洋洋”呢!
我们天复一天地走在这青黄驳杂的草原上,已经将近一个月了。在这将近三十天的时间里,天上不见飞鸟,地上连一只野兔都没有遇见过。敌人的飞机也不到我们头上来嗡嗡。如若不是脚下的叽咕声,骡马的响鼻声,冲破这“静如太古”的沉寂,我们简直就象是走在时间之外了!而我们感到自豪和快慰,因为毛主席把北上建立抗日根据地,迎接全国抗日高潮的光荣任务赋予了我们,并且在我们心里深嵌着打出一个新中国的历史使命,鼓舞着我们有力量克服一切艰难险阻,勇往直前。
从毛儿盖出发的时候,根据我们筹粮的情况和大家的体力状况,平均每人都背了五十斤的炒面。进入草地之后,我们做供给工作的同志们了解到粮食的消耗比事前估计的要大得多。最初各单位都是一日三餐,早晨五点左右吃了上路;中午打个“尖”,是一小碗炒面,喝点水;到晚上宿营才烧开水,冲面吃。可是,由于行军的艰难,体力消耗大,很多同志都是走累了就想抓炒面,吃了再继续前进。有时掉在河里或者遇到风雪,身体寒冷难当,也想抓把炒面吃一吃,使身体增加热量。可是,这样一来,就有可能走不出草地,而要发生断粮的危险。我们希望向导能告诉我们究竟多少天能走出这茫茫草地,可他们总说看见有牛羊,有帐篷房子,有炊烟就好了,就快出草地了。然而,一天接一天,满眼里能见到的只有铅灰的云天和无际的草原。总指挥部下达了节约口粮的命令,每人每天只能吃到两搪瓷饭碗的炒面。于是,大家都找野菜。有能叫得出名目的,如野韭菜、野苋菜等等;也有叫不出名目的。只要不太苦不太涩,大家也就采来合上炒面煮了吃。也有的地方什么样的野菜也不长,大家就割青草的嫩尖当野菜吃。用野菜代粮,充饥果腹,本来是一种苦难,可是红军战士却以高度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对待这种苦难。采得了好野菜,请大家品尝,分食;发现了“新品种”的野菜,争相告诉战友,有一种草地植物,看来象江南的荠菜,可是味道很好,很甜,有人发现了这个“新品种”,连忙传播。向导一看急忙制止采食,因为这东西有毒,可以毒死牲畜,大家飞快地送消息,立即让全体战友禁食这种东西。在艰苦的历程中,阶级友爱更加发扬光大。我们队伍里,有一位同志,在聚精会神地照顾骡马过河的时候,丢失了自己的粮袋,宿营的时候,他把骡马赶得远远的去吃草,为的是不让同志们知道他已无口粮可吃;可是同志们很快发现了这个情况,大家含着泪水把自己仅有一点炒面的口袋,一只一只掖到他怀里。那时候,每一把粮食都关系到每一个同志的生命,关系到每个人能不能走出草地的问题。出自不肯累赘同志,病号不肯上担架,不肯让人背着走的事情就更多。有的同志病了,实在没力气前进了,就坚决留下来,等恢复体力再走;而别的同志非背、非抬不可,经常为此争执不下。为了不影响大军行进,我们只得选好地点,搭些草棚,让那些坚决不走的同志在棚里休息,以等候后继部队。(www.daowen.com)
一天,没有风雪。我们正避开泥潭,放开脚步朝前走,忽然,前面有人喊:“有情况!”前面是许世友同志率领的骑兵,刷地一下都跃上了马,后边的步兵接到“准备战斗”的命令,也都迅速地端起枪散开来。有人狠狠地说:“娘的,到底来啦!那就热闹热闹吧!”枪声,喊杀声,马嘶声交迸,席卷了草原的沉寂。
对于敌人的“光临”,我们并不觉得意外。敌人不容我们北上抗日,尾追堵截,不敢追进草地,必然会在草地边沿阻击我们。胡宗南驻兵巴西、包座,就是防范我军出草地而北上的一着奥棋。前方的枪声表明我们即将走出草地,到达巴西、包座了。不过眼前出现的这股敌人,还不是胡宗南的军队,而是藏族反动派的骑兵。一色高头大马,彪形大汉,脚穿长筒靴,身着长袍,露右肩右手,端着长枪,掖着马刀,一付慓悍的凶象。我们的骑兵冲上去,撕杀极为激烈,后边的步兵也杀上前去。排子枪瞄准敌人的坐骑噼噼拍拍迅猛地打过去,敌人马翻人仰,吃架不住,纷纷脱逃。击溃敌人的这支骑兵之后,又连日遭到藏族反动分子的袭扰,但都被我军击退。我军也时有伤亡。
在相继发生藏族反动派的骑兵袭扰我们的情况下,我们已经知道草地的行军快要结束了。天也晴明了,有的河沟边竟有些矮树,宿营以后,抬头望天,竟然见到了稀疏闪烁的银星。我们怀着胜利的喜悦,怀着即将离开这荒古草原的欢快,燃起篝火,烧水洗脚,男同志们还有的剃了头,刮净了满腮的胡子。而后用野菜煮面疙瘩,美滋滋地吃了一顿晚餐,度过了草地里的良宵。黎明上路,走了不远,天边出现了黑影,有人欢呼:“山!”果然,右边天际出现了影影绰绰的山峦。大家精神更加振奋,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午后,雄伟的岷山又遥遥在望了!而且,我们已经踏上了山坡,把荒古的草原抛在身后。山坡上有了人畜踩踏出来的窄路,我们在这窄而长的坡道上行进。向导告诉大家从这条坡道走过去就是巴西,再过百多里即可到达包座。到了那边,不仅有居民,有房子,而且有粮食,有畜牧,不愁吃住。也许是大家心急,在坡道上高一脚,低一脚,觉得这条道是那么漫长。傍晚时,从夕阳中看到了坡下有缓缓移动的黑点,还有袅袅的炊烟。有人欢呼:“巴西到了!巴西到了!”可是,越走到近处,越不象是到了城镇近边,那移动的黑点是牛群,冒烟的是几座极矮的蒙古包似的小屋。有放牧的藏人,穿得很破烂,补钉的短筒靴,油渍的旧长袍,腰间虽也佩带了短刀,但不是藏兵,而是替土司放牧的奴隶。他们发现了我们的队伍,便急忙赶着牛群,准备逃跑。经过向导的解说,他们才留下来,并且让我们到屋子里去休息。走近小矮房,我们才发现不是一般的蒙古包的帐篷,而是黑里透青的,很结实的象泥砌的圆包。里面除了大堆的牛粪和一个烧得极旺的火塘以外,再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原来这是放牧人休息和居住的牛粪房,从圆顶到围墙都是牛粪堆砌的,火塘里烧的也是牛粪。我们很高兴地住进了牛粪房,并没有闻见什么牛粪气味,而是感觉得格外的暖和。
我们在荒古的草地上行军整四十天,胜利地结束了这一艰苦的历程。在藏族弟兄暖洋洋的牛粪房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新的斗争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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