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原汁原味的唱词已杳不可寻,但只有了解词在宋代特殊的演唱环境与演唱群体,才能理解宋词特有的风格。正如学者张鸣在《宋代词的演唱形式考述》一文中,由前文所述那个关于柳词与苏词区别的著名故事中所发现的,不同风格的词,需由不同的歌者以不同方式演唱,在“乐、辞、唱”一体的曲子词中,宋人把“唱”放在了关键的地位。
词在宋代的演唱主要分为小唱、群唱(群讴、合唱、齐唱)、歌舞演唱等几种情形,其中以小唱最为普遍,从勾栏瓦舍的商业演出到皇家宫廷宴会,官府宴会、士大夫的雅集聚会以至家宴,无不采用。所谓小唱,耐得翁在《都城纪胜》的解释为:“小唱,谓执板唱慢曲、曲破,大率重起轻杀,故曰浅斟低唱。”
手执拍板,浅斟低唱,确实非常适合佐酒清欢。事实上,在唐代青楼中喝酒娱乐时所唱的词,主要目的在于劝酒。不但许多词牌与酒有关,每句词背后还保留着“举杯”两字,可以推想,大概是唱一句喝一杯的意思。
到了宋代,不论在民间的红灯区,还是士大夫家中,词依然伴随着酒宴娱乐演出。某种程度上,这与今天的情形没有太大区别,最大的区别在于,今天没有彼时士大夫所养家伎一说,更没有当时上层社会公开的对色情的开放程度。然而,在宋代,唱曲子词逐渐形成了以女性演唱为本色的传统。
苏门六君子之一的李廌在名为《品令》的词中,调侃一位擅长唱词的老翁:“唱歌须是,玉人檀口,皓齿冰肤。意传心事,语娇声颤,字如贯珠。老翁虽是解歌,无奈雪鬓霜须。大家且道,是伊模样,怎如念奴?”可见当时虽然尚有男性歌者,但在宋人看来,唱词应该由唇红齿白、娇柔漂亮的女孩子来唱才好。
特殊的演出场合——酒宴歌席,特殊的演唱者——娇柔女子,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宋词的风格,必然偏于婉约柔媚。其实,早在后蜀宫廷豪门那些为歌而作的词便是如此。花间词人的代表温庭筠,依附豪门为以女性为主的教坊乐工填词,为了适合演唱者的身份,“以男子而做闺音”,专写女性视角的伤春悲月及对爱情的想象。
到了宋代,无论是市井的青楼酒肆,还是士大夫的家宴,对曲词的需求都大大增加。席间被歌伎索词,俨然成为一种酒宴文化,而即席演唱某位在座客人的词,显然也是一件令宾主双方都感快意的风雅之事。柳永的好多俗词,就是为歌伎而写的即兴之作。
苏轼在杭州做太守时,更给所有官伎每人写了一首词,离任之时,有位官伎说尚未给自己写,我们这位才情无限的大文豪,很快也给她写了一首。因为是写给席间某人的即兴之作,在词作中便要加入符合其身份的应景之语。一次,苏轼与外甥们在永安城楼上赏月喝酒,在座客人中刚好有善吹笛者,酒兴大发的苏轼很快“援笔作乐府长短句,文不加点”,在这首名为《念奴娇》的词中便有“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笛”之语。(www.daowen.com)
在贾文元担任大名府太守时,一次以官方宴会接待欧阳修。宴会上,官伎特意演唱数首欧阳修的曲词劝酒,欧阳修听得高兴,连连满饮。
有的时候,实际的现场演出效果,也会对词的内容产生直接影响。史料记载,南宋宋理宗时,太子有次请皇帝皇后赏花听曲,唱的正是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乐伎才唱了一句“寻寻觅觅”,理宗听得不耐烦,打断乐伎:“这首词太愁苦,换一首吧!”太子随即下令陈郁现场填词,便是那首歌颂太平的《快活声声慢》:
澄空初霁,暑退银塘,冰壶雁程寥寞。天阙清芬,何事早飘岩壑。花神更裁丽质,涨红波、一奁梳掠。凉影里,算素娥仙队,似曾相约。闲把两花商略。开时候、羞趁观桃阶药。绿幕黄帘,好顿胆瓶儿著。年年粟金万斛,拒严霜、绵丝围幄。秋富贵,又何妨、与民同乐。
这首华词丽句歌颂太平的应制词,与原作风格迥然不同,但无疑更适合当时欢乐祥和的赏花活动。在酒筵歌席的演出场合下,像“大江东去”那样的豪放词,得到的演出机会注定很少。事实上,即使以豪放词人著称的苏东坡,所存的350多首词里,与酒筵歌席无关的词作也仅有40多首,其中真正能称上豪放词的不过七八首。也正在这个意义上,吴世昌否认宋词中有所谓豪放派的存在。豪放与否,无可置疑的是,在苏轼、辛弃疾等人的推动下,作为独立文体的词,案头属性越发明显。也正因此,当一代之新音乐成为过眼云烟时,那些寄托无限深情的词作,依然被人们传诵不已。
宋 马远 《华灯侍宴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注释】
[1]本文作者艾江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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