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词写得少,北宋初年的士大夫们却迎来了一个堪称境遇最好的历史时期。这一切都源于国初宋太祖“杯酒释兵权”所形成的官员文化。被身加黄袍的太祖,最为清楚拥兵自重的下属对皇权的巨大威胁,酒宴之后对权臣的一番话“多积金、市田宅,歌儿舞女以养天年”,自此成为宋代皇帝与士大夫共同遵从的圣训。如此,国家用官员的富贵生活换取皇权的集中,士大夫们也乐得以奢华的生活,换取皇帝的放心。
清 王素 《梧桐仕女图》
据彭信威在《中国货币史》中的考证,仅就官俸而言,宋代比汉代增加近十倍,比清代也要高出两倍至六倍。此外,宋代对女色非常开放,皇帝不但公开鼓励大臣在家多蓄养歌伎,有时候甚至亲自出面代为操办。
史料记载,仁宗时期的名相王曾,少时孤苦,不近女色,家中妻妾不多,皇帝得知后便派宦官买了两个女人送去。还有一次,宋真宗派人察看大臣们退朝后的行为,结果发现大家全在喝酒娱乐,只有晏殊兄弟在家闭门读书。真宗第二天公开表扬晏殊,没想到对方回答:“我并非不愿宴饮游乐,只是因为刚做官,家贫无钱。”皇帝因其诚实,反而对晏殊更为重用。
北宋 王诜 《绣栊晓镜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时风使然,许多权臣官员家中都蓄有家伎,除此之外,各级政府还有负责接待官方宴会的官伎,而市井之间的酒肆乐坊之中则有所谓私伎。随着范仲淹、晏殊等当时的名流都开始写词,士大夫对作词的态度悄然发生着变化,虽然仍将其视为乐府末造,不登大雅之堂,却已然不以为意,在酒宴娱乐席间,越写越多。
作为一个传统的农业国家,宋朝大概是唯一一个在口头上也不强调勤俭节约的王朝。上层士大夫普遍奢华生活的背后,是作为支撑的繁盛的商业经济与市民文化。汴京在内的大型城市的繁盛,除了发达的漕运,还得益于打破了唐以来坊市分区的硬性阻隔。北宋汴京城内允许面向大街开店,与民居错落交杂。乾德三年(965),宋太祖诏令解除宵禁,汴京很快出现通宵达旦的夜市。
酒肆乐坊等娱乐场所带来的词作需求,同时在极大刺激着宋词的繁盛。在某种程度上,这也决定了宋词本身就是一种都市创作。“与诗歌不一样,陶渊明跑到农村待着也可以写诗,词就不行。到了南宋有一点改变,一些特别有创造力的词人如辛弃疾也会写农村题材的词,但并非主流,真正待在农村写词的人一个也没有。”诸葛忆兵说。
第一个大量写作都市风情与市井生活的词人,非柳永莫属。柳永曾在汴京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四处奔波,对当时的杭州、苏州、成都等大城市也颇为熟悉。
禁漏花深,绣工日永,蕙风布暖。变韶景、都门十二,元宵三五,银蟾光满。连云复道凌飞观。耸皇居丽,嘉气瑞烟葱蒨。翠华宵幸,是处层城阆苑。
——《倾杯乐》
这写的是汴京元宵佳节的繁盛景象。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望海潮》(www.daowen.com)
这是对杭州富庶繁华的生动描绘。据说,这首词传布甚广,后来被金国皇帝完颜亮听到后,“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
在诸葛忆兵看来,柳永的都市风情词,有粉饰太平、方冀进用的考虑。但当他屡试不中后,渐渐对科举不满,反映在那首著名的《鹤冲天》中,就是满腹怀才不遇的牢骚: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据说,仁宗听到这首词后颇为不悦,特意让他落榜,并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索性从此自称奉旨填词,写下大量为妓院乐坊歌伎而作的俗词。
柳永用直白热烈的语言,写下的大量描写市井生活的俗词,也让他为当时文坛名流欧阳修、晏殊、苏轼等人所不待见。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马东瑶认为,这与主流词坛的创作观念有关,“当时的高官欧阳修、晏殊、苏轼等人,受南唐词影响较大。之前后蜀、南唐两个写词中心,西蜀的词多为应歌之作,拿给歌女唱的代言体;南唐代表词人李璟、李煜、冯延巳等人,则属于不用应歌谋生的上层社会,所写之词更多属于自发抒发,用词也比较典雅,所谓‘诗客曲子词’”。
由此带来的雅俗之辩,在词史上留下多段公案。一方面,晏殊、苏轼都曾对柳永《定风波》中类似“彩线慵拈伴伊坐”之类的俗词表示不屑。另一方面,懂行的苏轼对柳永的雅词则颇为肯定,甚至将其视为自己的竞争对手与写作标杆。宋人俞文豹《吹剑续录》记载,苏轼问一个善歌的幕士:“我词比柳词何如?”那人答道:“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外(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苏轼听后为之绝倒。
金 武元直 《赤壁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宋词到了苏轼手里,境界真正开阔起来。在宋人一般观念中,词为“诗余”“小词”,马东瑶解释,“小”既包含着文人的轻视,也是相对于当时的“大曲”(大型组曲)而言。苏轼将词视为“诗之苗裔”,“以诗为词”写一切题材,真正达到“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的境地。在马东瑶看来,苏轼对词看重的重要标志,是用词来写悼亡这样严肃的内容,这就是那首著名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元丰二年(1079),由于“乌台诗案”,苏轼被贬黄州,仕途遭遇毁灭性打击,没想到却自此改写了宋代文学史。黄州五年,苏轼仅写作100多首诗,却寄情于词,写下包括《念奴娇·赤壁怀古》在内的大量名作。其间苏轼的心理颇可玩味,一方面他不轻视词,一方面也受了之前写诗的教训,觉得写词相对安全。无论如何,那些抒发个人情感的成功之作,流布全国,影响了许多后来的词人。
自苏轼起,两宋词坛也隐然形成两派,一派更为注重文辞内容,一派则偏重音律,更考虑演出效果,前者继苏轼之后的代表便是南宋大词人辛弃疾、陆游,后者从柳永、周邦彦、李清照,一直到南宋中后期的姜夔,各自绵延不绝。比起苏轼,辛弃疾“以文为词”,在词的题材与语言试验上走得更远。
高潮也往往蕴含着衰落,当自我抒怀的词作日渐变成一种并不考虑演唱的案头读物,配乐而作的词,便逐渐成为一种单纯的抒情文体。此外,由于古人没有保存演出的技术手段,旧的曲调被不断忘却,宋末随着新的音乐形式流行,流淌于音乐之中活泼的词作,衰落的命运已无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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