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反映在收藏和拍卖市场上最为直接,尤其是宋代艺术公认的两大高峰——宋瓷与宋画。在中国嘉德拍卖公司陶瓷部前总经理刘越的印象中,宋瓷热的导火索是2013年9月的一次传奇拍卖。“当时纽约苏富比拍卖了一件定窑的刻花小碗,委托人是个美国人,据说这个碗是他在家附近的跳蚤市场花了3美元买来的。结果,这个区区3美元的小碗竟然拍到200多万美元,相当于1000多万元人民币,收藏圈一时哗然。一是它成本太低了,相当于捡了个大漏,发了一笔横财;二是大多数业内人士对它的估价并不高,还不及拍卖价的一半,之前类似的东西顶多几百万元人民币就能买到了。”
中国嘉德拍卖公司陶瓷部前总经理刘越
在此之前,每隔两三年也会有一件宋代瓷器出现在拍卖市场上,并以一个很高的价钱卖出,但业内公认为是“孤立事件”。比如在2008年,香港苏富比拍卖了一件有“玉津园”款识的宋代官窑纸槌瓶,卖了6752.75万港元,当时可是一笔巨资。另一个例子是2008年由刘越本人经手,中国嘉德拍卖了一件南宋官窑的琮式瓶,被龙美术馆的刘益谦以2016万元竞得,刷新了当时国内拍卖宋代文物的最高价。再如2012年香港苏富比拍卖了一件汝窑洗,创出2.3亿港元高价,也令人惊愕。但因为宋瓷存世量稀少,加上资本炒作及古陶瓷交易监管等原因,真正能够在拍卖市场上交易的更是凤毛麟角,个别“天价”宋瓷是游离于市场环境之外的。
以2013年那件传奇的定窑刻花小碗为导火索,定窑热被点燃。刘越在2014年的春拍现场见证了另一件“天价”定窑宋瓷的出现,当时苏富比上拍了一件由日本收藏家坂本五郎所藏的克拉克旧藏北宋定窑大碗,最终以1.468亿元成交,创造了宋代瓷器拍卖的历史第二高价。以前定窑连上2000万元的都没有,没想到这只碗一下子就卖到了一亿多元。他认为定窑热不是偶然。在宋代所谓“五大名窑”——汝、官、哥、钧、定之中,定窑数量最多,最容易见到完整器,这也是市场升温的一个条件。以定窑为引线,宋瓷热向各个品种蔓延[2]。
最近几年,有两件事在拍卖市场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进一步推动了以宋瓷为主的宋代文物收藏热。一次是由香港邦瀚斯2014年推出“奉文堂”瓷器专场。器物的主人是香港非常著名的收藏家陈淑贞女士,她一生以经营古代文物为主,但在拍卖前不幸染病亡故,这场就成为她的遗藏瓷器拍卖。因为来自一位老藏家几十年的收藏,来源可靠,估价也合理,当时就拍得非常好。这种好,不是说有什么上亿的名品,而恰恰是里面卖的大都是中档藏品,大家都能摸得着、够得着。而且陈淑贞女士收藏的瓷器类型广泛,覆盖了各个窑口、各个品类,国内各个层次的收藏家都参与其中,亲身感受到了购买宋代文物的热情,由此催生了市场的一次热潮。
另一次是2015年的佳士得秋拍,推出了日本收藏家临宇山人的宋瓷专场,这次拍卖的品质和高度都比奉文堂高,反响也很好。恰逢其时,嘉德、保利等内地公司都在香港开设了分公司。毕竟香港的法律规范和内地不一样,文物交易的自由度相对更高,市场也就更热。
如果再向前追溯,对宋代器物的收藏,是从明代开始流行的。晚明时期,很多文人的“清玩”类著作,如《遵生八笺》《骨董十三说》,都会写到瓷器,追求的都是宋瓷。明宣德、成化年间瓷器也珍贵,但最好的还是宋瓷。现在的“五大名窑”概念,曹昭《格古要论》里所说的“五色花者,且俗甚矣”收藏观念,也是在明代后期才形成的。
清代也是一个收藏宋代文物的高峰,尤其是盛世的康雍乾时期。乾隆皇帝本人就留下很多宋代文物收藏,他可以说是古往今来第一大收藏家,尤其青睐宋代文物。最有趣的例子,就是我们今天能在不少宋画上看到乾隆皇帝的涂鸦,清代内府所藏的一些宋代的汝窑和官窑上面,也都刻有乾隆皇帝的诗句。
晚清民国时期,宋瓷仍然是收藏热点,有句话叫“家有良田万顷,不及宋瓷一片”,可见其受追捧的程度。民国战乱不已,收藏式微,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逐渐恢复。90年代后期,中国大陆的收藏圈渐成气候,形成一股宫廷文化热。
刘越说,因为清代在时间上离我们最近,而且清代有很多御用文物流传下来,大家都知道它很名贵,一般没有太多信息障碍。宋代的文物,其实社会上也有很多,一般称“老窑”,但是中国文物政策对“老窑”收藏是有很多限定的。法律规定宋代和宋代以前的文物,如果不能说清楚合法来源,没法证明它是1949年以前出土的,或者曾流失海外,就不能进行合法公开的拍卖交易。
中国收藏低谷的这几十年里,宋瓷收藏在海外一直延续。瓷器最初在西方人眼中没有文物的概念,是高级的贸易品和奢侈品,欧洲的贵族流行用中国的青花瓷来喝肉汤、喝咖啡,所以今天所见的欧洲早期收藏都是外销瓷。
海外开始收藏宋瓷这类高古文物,是在清政府灭亡之后,各国列强在中国各地修铁路的过程中发现了大量的古代墓葬,很多出土瓷器就流失出去了。当时有个很重要的推手,英国收藏家尤莫弗普洛斯,以收藏中国文物闻名。1921年英国最有实力的12名收藏家和学者组成了东方陶瓷协会,他被推选为首任会长。最早就是在他的影响和倡导下,西方开始收藏中国有历史年代的重要文物,包括出土的宋瓷。他在1939年去世,将自己生前收藏的3000件中国珍贵古画、金银器、瓷器等都捐赠给了大英博物馆。
在尤莫弗普洛斯最有影响力的年代,恰好也是一位日后更有影响力的收藏家大威德爵士成长的时期,他是中国瓷器收藏绕不开的人物。1924年,大威德来到中国,出资帮助刚成立的故宫博物院办展览,他也在这个历史关口真正体会了皇家的宋元明清瓷器收藏的品位和格调。几年后,天津盐业银行准备出售溥仪1924年出宫时抵押的清室珍宝,他立即决定购买,这批器物里面包括刻有御题诗的宋代汝窑、官窑、定窑等瓷器。这就奠定了他宋代文物收藏的基石,比如传世不足百件的汝窑瓷器,大威德就有7件精品,是除台北故宫博物院和北京故宫博物院之外的世界第三大藏家。
宋瓷在海外另一个流向是日本。受唐宋文化影响深远的日本对宋瓷推崇备至,在日本列为国宝的陶瓷有14件,其中8件都是中国陶瓷,包括4件宋建盏,3件宋元时期龙泉瓷,1件南宋吉州窑瓷。大约从13世纪后半叶,开始出现一些高档器物,当时把从中国进口的商品称为“唐物”,日本曾在一高阶武士墓中出土大量高档青瓷。20世纪70年代,在朝鲜半岛西南部新安海域发现了一艘中国元代沉船,一共打捞出水2万多件文物,其中有近千件是宋瓷。学界普遍认为这艘船是从宁波出发前往日本的。(www.daowen.com)
清代以后,收藏界一直存在“明清”和“宋元”两大历史高峰的更替现象。固然有人喜欢绚丽大气的皇家风范,专门收藏明清宫廷文物,自然也有人喜欢宋瓷,迷恋那种天然恬淡的艺术感染力。80年代末期以来,明清文物收藏虽占据了绝对主导,而今兴发的“宋瓷热”,也可以说是一种自然回归。
如今宋瓷热的一个助推器,是茶文化。刘越说,大家对喝茶越来越讲究,为一饼普洱茶不惜花费,更别说一个更有格调的茶杯。另一方面,国人在茶道和花道等生活美学上受到日本文化的影响。日本茶道继承自唐宋,抹茶法其实就像宋代饮茶方法,所以现在用建盏来喝茶,茶席上用青瓷来插花,就变成很时髦的事。2016年9月,一个建窑油滴天目盏拍了近8000万元人民币,以前也是不可想象的。
刘越拿出他自己收藏的一个吉州窑黑盏,看上去并不名贵,不属于难得一见的曜变、鹧鸪斑或者兔毫盏,还有点修补的痕迹,但在刘越眼里是非常特别的。他指给我们看,上面有一道道印痕,是用茶筅反复摩擦留下来的,完整地保留了宋代茶道的痕迹。他觉得这个茶盏一定是当时用来做茶道展示的,才会留下如此清晰的击茶痕迹。这样的痕迹,将人带入到“斗茶”的场景想象中——茶筅搅拌下,茶汤汹涌旋转,待水平稳后,茶汤表面和杯壁之间会形成白色水痕,在黑色茶碗衬托下格外分明。
日本美学讲究侘寂之美,这也是禅宗的理念。刘越说,在宋代,乌金釉的茶盏是最名贵的,宋徽宗在《大观茶论》里也提到,“盏色贵青黑”,这种黑釉瓷本身就是侘寂的体现,我们今天通过日本的茶道重新发现了宋代的美学精神。
刘越认为,宋瓷让人着迷的另一个原因,或者说它的另一种精神,是它对上古精神的追慕。上古精神指青铜文化和古玉文化,宋代的很多瓷器造型上都模仿了古代青铜器或玉器,比如贯耳瓶、琮式瓶这类,釉色也要追求玉器的清白质感。
上古精神的典型代表,也是位居宋瓷“五大名窑”之首的汝窑。故宫博物院古器物部副主任吕成龙认为,汝窑瓷器胎体薄,淡天青色釉,大多数器物都是裹足支烧,就是底部满釉,芝麻挣钉,还有冰裂纹片。关于汝窑的兴起,在南宋人叶真所著的《坦斋笔衡》中有一段记载:“本朝以定州白磁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窑器,故河北唐、邓、耀州悉有之,汝窑为魁。”这段文字说明北宋时几个窑口都烧造青瓷,汝瓷的釉色被认为最理想。但吕成龙并不认同其中所说“弃定用汝”的原因,“‘有芒’就是瓷器口边没有釉,但作为至高无上的皇帝,完全可以下令烧造口边没有‘芒’的瓷器”。
在曾作为太子居所的故宫南三所小院里,吕成龙已经待了33年。作为故宫瓷器专家,各个时期的瓷器都在他的研究范围内,没有偏倚,但从个人角度,他最喜欢的还是汝窑。天青釉汝窑主要烧造于宋徽宗时期,与宋徽宗的审美趣味有关。宋徽宗是位道君,他对道教的崇拜达到了痴迷的程度。道家以朴素为美,讲究返璞归真,天然去雕饰,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口爽,五音令人耳聋。”汝窑轻薄如岚的釉色正应和了道家的审美。
北京故宫博物院古器物部副主任吕成龙
汝窑的这种天青色与其他青瓷又不同,比如耀州窑是一种橄榄绿,越窑是一种青绿,龙泉窑是一种透明度特别高的梅子青,宋徽宗都不喜欢。这种介于绿与蓝之间的天青色不易烧造,是一种半生烧,温度一高,就变成透明的青绿色;温度稍低,过于生烧,就会发白,质感出不来。而且胎体又比较薄,废品率很高,有“十窑九不成”之说。北宋灭亡之后,因宋徽宗而登峰造极的汝窑就再也没有烧制过,史学家认为汝窑不过兴盛了20年。也因此,汝窑传世不足百件,北京故宫博物院拥有其中的20件。“如果要指出一件最理想的汝窑器物,那一定是北京故宫的汝窑三足樽。它是清宫旧藏,无论颜色、开片,都达到了最理想的状态。”
宋汝窑三足樽
刘越感叹说,他看过那么多宋代瓷器,从没见过一件完美无缺的,多多少少都有些小毛病,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宋瓷整体上呈现的一种美学精神,有独到的感染力。正如迈克尔·苏利文所说:“某些唐代陶瓷可能更强壮,清代陶瓷可能更精良,但宋代陶瓷则具有形式上的古典纯洁感,釉色上展示了早期陶瓷的活力和晚期陶瓷的精良之间的完美平衡。”
用今天的眼光看,宋瓷的美学取向——质朴、简约、抽象,正与当代艺术精神相契合。刘越说,宋瓷器形朴素,都是单色:一是青瓷,汝、官、哥、钧都属于青瓷;二是白瓷,定窑就是白瓷类,包括山西、河北等一些窑口;三是黑瓷,分布在河南、山西、山东广大北方地区,还有南方地区的吉州窑、建窑等。如今的年轻藏家见多识广,审美能力提升了,自然开始从元明清的繁复美学,转向宋代的简约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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