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感，在黑泽明的艺术观念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他认为具有“质感”的东西，才是具有强烈生命感的。例如那些传统的陶器、漆器在他看来都不是单纯的“物”，而是凝聚着人类实实在在的生命力，并从中生发出一种美丽、舒适又凛然的“质感”，使见者为之感动。评论家草柳大藏说：“从具有质感的作品中体会到生命感，黑泽明将自己的人生与事业都建筑在此之上。”这句话说出了黑泽明艺术的本质，他认为具有旺盛生命力的质感可以使人获得鼓舞，成为激发人积极向上的动力，因此他将质感放在自己人生与艺术的核心位置，以质感作为评判一切价值的尺度，并力图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现它。我们可以从思想与形式两个层面，来观照黑泽明所说的质感。黑泽明说，他想要创作大山一样的作品，因为如今人类的骨头太细弱了，政治、文学都呼唤像山那样挺拔不移的人，列宁、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这样的人。山以雄大的质感打动着、鼓舞着黑泽明的心，于是他在作品中也塑造出了像红胡子那样富于人格魅力的、顶天立地的主人公。质感，放在内容和思想的层面上，表现为对人类旺盛生命力的歌颂，体现为一种强有力的生命哲学。这一点，我们在前文对人物的分析中已经讨论过了，在这里笔者主要想探讨一下形式上的质感。

一般来说，质感是视觉或触觉对不同物态特质的感觉，空气、树木、丝绸、岩石……每种物体都有属于自己的质感。在造型艺术领域中，艺术家通过不同技巧表现不同物象，例如中国画用皴法来表现山的褶皱，雕塑用凿、刻、塑、磨来表现人类肌肤的纹理，因此质感是一种可以把握的真实感。对一部电影来说，是否具有质感取决于能否让观众从影片中获得真实感。巴尔扎克说：“如果没有细部的真实作支撑，小说那庄严的虚伪将完全崩塌。”黑泽明的主人公都生活在富于戏剧性的极限状态中，但影片对细部真实性的追求却成为故事背后有力的支撑，从场景、服装、道具到表演，营造真实性的努力无处不在。在《罗生门》里，他不顾电影公司的压力，搭建了一座逼真而巨大的罗生门；在《袅袅夕阳情》里，他亲自带领助手铺设了一条通向老师家的坡道；在《红胡子》里，他根据《医家先哲肖像集》设计出当时最时髦的年轻医者的服饰，而且从每一个细微之处还原贫民医院的真实，包括医院的牌子、医生案头的书籍，甚至还有茶碗上的茶渍。黑泽明设计场景、服饰、道具的原则，不是无中生有和凭空想象，他的艺术创造是建立在对生活、对历史的细致观察和缜密考据基础上的。过去古装片中的铠甲普遍追求威风勇猛的感觉，但黑泽明觉得铠甲是要穿起来打仗的，一定不能影响人的正常活动，这样看起来才真实，于是他参阅大量史料设计出了适合活动的铠甲，如今这种铠甲已经成为日本古装片服饰的范本。黑泽明营造细节真实的努力，体现出他对真实质感的要求，因为“如果被拍摄的对象不好，那么无论怎么拍，电影也不会好。”^[23]

相比于黑泽明，我们的导演显得更加大手笔，但是那些看上去很美的大片，却因为真实质感的缺失而使观众发笑。《十面埋伏》，借鉴了李安在《卧虎藏龙》中使用过的竹林追逐，但张艺谋完全突破了李安的写意与适度夸张原则，把电影拍得极为写实而又极不可信。当无数根竹子于瞬间被手工削成数吨竹签子投向主人公时，当人物在几种显然不属于同一个气候带的地区轻松穿梭时，当大唐的国民以日本剑道的姿势奔跑和打斗时，当夏天突然变成冬天时，质感被完全消解，而观众根本无法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只好一笑解千愁了。《满城尽带黄金甲》中，张艺谋为二皇子设计的金色铠甲和大刀非常耀眼，但他忽视了一点，这是骑马打仗的装备，中国古代的武将即使再精力过剩，也不会穿着又长又重的铠甲，费力地举着长兵刃，满地乱跑的。中国戏曲里的关老爷确实是全身披挂、手持青龙偃月刀在舞台上走来走去，但戏曲舞台的写意性和虚拟性已经为他准备了一匹看不见却无时不在的赤兔马，而我们的电影导演显然未能透过虚拟看到真意。那么，如果经过观察和考证，把生活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装进电影，就算是有质感了吗？《和你在一起》为了展现市井百态，把影片拍得像农贸市场一样，将所有导演认为应该有的东西都陈列其中，乡下人的善良与狡猾、城里人的热情与庸俗、走不出往事的世外高人、本性善良的风尘女子、高深莫测的艺术大师、身世坎坷的天才少年……当所有典型形象都集中在一起的时候，反倒不典型了，因为现实生活中的万物并不是依照典型性原则配置的，当影片中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种典型的所指时，影片的能指就只剩下“抽象”和“概念”了。(www.daowen.com)

黑泽明访问意大利时，当地青年请他谈谈日本文化，他说：“在日本，真正的黑色要用红色当底色，然后再染上黑色，这样一来真正的黑色就出来了。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染不出有厚度的黑，而变成薄的黑了。”同样是黑色，但一定要追求“有厚度的黑”，这反映出对“质感”的孜孜以求，那是一种有厚度、有重量感的质感，依靠它可以将人类存在的一切还原。质感是一种真实的艺术效果，同时也是一种艺术观念和方法，艺术家只有对生活进行仔细阅读并从中自然而然地获得技巧，进而脚踏实地循着正确的步骤进行创作，才有可能逐渐逼近质感，而只有获得真实的质感，作品才有感动人、鼓舞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