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萨肖姆在《日本文化史略》中说:“禅宗对日本文化的影响是相当微妙而广泛的,它已成为日本文化的精髓。”[15]黑泽明没有在作品中直接讨论禅的思想,但是《姿三四郎》中却有着极富禅学意味的场景。争强好胜的姿三四郎被罚在池塘中反省一夜,黎明时分看到一朵莲花在面前砰然开放,立刻被生命那无欲无求、纯洁无垢的状态所打动,顿时开悟,放下了胸中的种种抑郁难平和私心杂念。正如《六祖坛经》中所说:“自心归依自性,是皈依真佛。自皈依者,除却自性中不善心、嫉妒心、谄曲心、吾我心、诳妄心、轻人心、慢他心、邪见心、贡高心及一切时中不善之行,常自见己过,不说他人好恶,是自皈依。常须下心,普行恭敬,即是见性通达,更无滞碍,是自皈依。”嘉纳治五郎[16]在十九世纪创立了柔道,虽然它只是一项体育运动,但却体现了不少禅宗的思想。练习者在学习过程中所获得的教训、经验、感悟都将开启他们的智慧,对生活产生深远的影响,而这种导致开悟的训练也正是日本禅的特殊贡献。《姿三四郎》这部电影的主角与其说是前途无量的“柔道小子”,不如说是柔道和禅对他的启迪。
与禅的思想有深厚渊源的武士道思想,也是黑泽明表现的主题之一,因为出身于武士家庭,他对武士所拥有的那种舍生取义、视死如归的精神和清心寡欲、纯洁无暇的品格非常向往。在他的作品中,武士的形象不仅得到了充分刻画,而且还经历了一个嬗变的过程,从最初叱咤风雨的大将军到最后退休赋闲的老教师,武士形象的变化确实很惊人,实际上这个嬗变的过程也就是黑泽明在心中对武士精神不断重新阐释的过程。江户时代传诵的武士道经典《叶隐》中将武士道的精神解释为毫不犹豫地为自己所效忠的主人而死,并且要像叶子在树荫里一样,默默无闻地献身。应该说,《踏虎尾的男人们》和《暗堡里的三恶人》中的家臣和大将,都完美地体现出这种武士道精神。但是,在《暗堡里的三恶人》中,这种英勇却盲目的死,已经遭到了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雪姬的质疑。在《七武士》中武士道精神被用来解救庶民于水火,而不是效忠于主君;在《红胡子》中,武艺和医术都非常精湛的红胡子,竟然为了骗几个小钱帮助穷人,与贵族老爷耍起了小花招;在遗作《雨晴了》中,身怀绝技的武士甚至无论如何都与贵族合不来,干脆放弃求官之路,怡然自得地纵情于山水。这是不是对武士道精神的背离呢?首先,效忠的对象不对,其次,武士似乎越来越没出息。但是,黑泽明对这样的武士表示出由衷的敬意与爱戴,即使没有权贵赏识,即使不能列土封侯,只要能真诚坦荡地生活,并且有为苍生造福的理想与能力,就是符合武士道精神的。传统文化与艺术中所包含的精神理念,虽然产生于古代,但它们不应该成为僵化的教条,今天的艺术作品更不能为了显示对传统的所谓忠实,而描绘那些扭曲、愚昧甚至丑恶的东西,以此满足异国他者的猎奇心理。作为艺术家,对本国传统文化精神应该有敢于扬弃和重新阐释的勇气,这才是一种健康积极的继承方式。《袅袅夕阳情》里那位总是乐呵呵的老教授内田百闲怎么看也不像武士,而且武士道精神褒扬一种从容赴死的勇气,但无论是在怎样困难的情况下,当弟子们问百闲:“你准备好去死了吗?”他的回答永远是:“不,还没有哪!”这种苟活于人世的态度不是正与武士道精神背道而驰吗?实际上,当弟子们像百闲教授提问的时候,八十岁高龄的黑泽明也在向自己、向观众提问:“究竟是瞬间结束自己的生命更容易,还是积极乐观地走过艰难的岁月更容易?”房子毁于战火,蜗居于花匠的小屋仍能吟咏四时风月;食不果腹的年代,用仅有的食物也能和弟子们热热闹闹地开一场盛宴;风烛残年,仍然对儿时的梦想不离不弃……百闲始终用自己的纯洁、乐观、博爱、勇敢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弟子,帮他们度过最黑暗的日子,使他们永远不会失去生活的方向,正是这样的“武士”使武士道精神在今天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www.daowe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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