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体戏剧结构和节奏方面，能乐大师世阿弥提出了“序——破——急”三段论的观点，他在理论著作《风姿花传》中说：“百艺皆依序、破、急，舞乐亦然。尤为能乐情趣之本也。”^[6]这里所说的序、破、急指的是戏剧的三个组成部分，类似于起承转合，“序”是情节的导入，“破”是展开，“急”是结束。从戏剧节奏和效果上来看，“序”节奏舒缓、直线发展，流畅而平稳地推进；“破”节奏不急不徐，矛盾逐渐激化，突出风采，锦上添花；“急”节奏很快而有跳跃性，总体处理，精益求精。例如在一出梦幻能剧目中，“序段”配角登场，交代情境；“破段”主角扮成凡人登场，与配角悠闲地互相问答，透露出自己是某人的亡灵，然后消失。配角恍然大悟，缅怀着刚才提到的历史人物进入梦境，这时主角以生前的摸样再度登场。“急段”，由一连串歌舞和问答构成，节奏逐渐紧张，进入高潮，主角讲述了当年的事迹，再次消失，全剧戛然而止，留下深长的回味。简而言之，“梦幻能”可以看成这样三部分：梦境前问答——梦境中歌舞——梦境后追忆，梦境中的歌舞在内容上是重头戏，但占有的叙事时间却不一定是最多的。

《蜘蛛巢城》比较忠实地履行了三段论，我们考查黑泽明的其他电影文本，也可以发现他对三段论的运用。被看作日本最伟大影片之一的《七武士》，情节其实并不复杂，讲述了一个受到山贼威胁的村庄，雇佣贫穷武士打败山贼的故事，然而给人的印象却是跌宕起伏、波澜壮阔，仔细分析这部影片的情节脉络，不难发现“序、破、急”的痕迹。

在《七武士》的开头，“村庄周围的麦田里，麦苗已有七八寸高。梅花盛开。这小小的村庄沐浴在灿烂的朝阳之中，家家户户炊烟袅袅”，而结尾是“一片插秧忙的景色。六月的风，清爽宜人，徐徐吹来。”^[7]故事沿着麦子生长的时间展开，茁壮的麦苗引起了山贼的贪欲，扬言麦收时来洗劫村庄，农民们一筹莫展，投降派与抵抗派进行了激烈的争论，最后决定雇佣武士来抵抗山贼。七位武士以不同形式依次登场，展现出他们各自的背景和性格。好不容易聚齐的武士们来到村庄，在艰苦的训练与作战中，逐渐与农民消除隔阂，结成真正的共同体。最后，大家赶在山贼到来之前将麦子收割完毕，通过雨中决战将山贼全部消灭。“雨中决战”是整部影片的重头戏，可实际上它占有的叙事时间并不长，在麦子从七八寸长到成熟的时间内，作者在不慌不忙地给我们讲着武士与农民之间的故事，恰如一出能剧的“破段”。从最初的互相误解、敌视，经历了夜间突袭、水车小屋之战、夺枪、送饭等小规模战斗和日常小事，武士深切体会到农民的疾苦，而农民也由衷地折服于武士的崇高。早坂文雄^[8]为影片所设计的“武士主题”与“农民主题”两种主题音乐，如同这两类人的互相问答，在沉默、冲突、倾诉中渐渐达成共识。“雨中决战”宛如梦境中辉煌壮丽的乐章，是节奏湍急的“动之物语”。《七武士》把最充裕的叙事时间留给了“破段”，这不仅是为了情节的充分展开，而且表达了黑泽明对武士生活与农民生活两种存在方式的深刻反思。他把这两类生活理想与观念完全不同的人放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让他们充分接触、斗争、了解，继而重新认识并接纳对方。这个从相互排斥到结成一体的过程是漫长的，并且经历了苦痛与牺牲，这种艰难反映出厚重的历史感和不可逆转的时代变迁。决战之后，武士对逝去的战友与岁月感到深深的痛惜，同时也面临着何去何从的选择，影片至此戛然而止，恰如舞台上幽玄华丽的歌舞倏忽而逝，把回味与疑问都留给了观众。(www.daowen.com)

在黑泽明的其他作品中，也可以看到这种三段论的痕迹。《野狗》中青年刑警的枪被偷，接下来是漫长和艰难的找寻过程，其间贯穿着对老警官从不解到敬佩的认识过程、对自己过往价值观的反思、对自身弱点的克服，最后在心智上脱胎换骨，一举擒住罪犯。《红胡子》中心高气盛的年轻医生被迫到平民医院来实习，其间目睹了穷人的种种悲惨遭遇和高尚品质，最后决心留下来为穷人服务。我们在前面分析过黑泽明所钟情的成长物语，应该说，传统戏剧对“序、破、急”的重视，帮助他赋予成长物语以跌宕起伏的情节和血肉丰满的人物，“破段”的充分和细腻使成长的过程真实可信，而“急段”的奔放又使这种心灵的蜕变更加激越，让人感到一种脱胎换骨的爽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