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解读黑泽明:从幻象到真实的现实展现

解读黑泽明:从幻象到真实的现实展现

时间:2023-08-1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如果说作者在开篇告诉我们将要发生“乱”的话,那其后全部的剧情发展就是在形象地诠释由“乱”至“惨”的过程,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乱”,并最终令其酿成“惨”呢?

解读黑泽明:从幻象到真实的现实展现

黑泽明说:“为了拍摄一部电影作品,就要有电影剧本。我的所有作品,每一部都要亲自动手进行策划、撰写剧本,然后是导演、剪辑。”可见,他的创作程序包含着写作一部文学作品,然后将这部文学作品搬上银幕两个步骤。专业的电影研究者对影片叙事结构的关注通常在于画面的衔接与变幻,即剪辑的策略或者说蒙太奇艺术,而对黑泽明这样一个兼具作家与导演双重身份的艺术家,我们不能将注意力仅仅集中在画面上,还应该找到在那些行云流水的画面背后强有力的支撑,也就是文本业已具备的思想与形式。

前文中谈到过黑泽明作品中的对比原则,其实他不仅在人物与情节上乐于设置对比关系,在结构上也是如此,如同唐纳德·里奇所说的那样:黑泽明的影片,“乃是以幻象对比真实。所有事物有如它们所见,或有如它们所呈现的那般,而混乱却来自迷惑它们的事物。”[48]或许“幻象”与“真实”的称呼略显抽象,那我们不妨换一种更为简单明了的提法——“问题”与“答案”、“结论”与“论证”,换句话说,黑泽明通常会在影片开头貌似不经意却又出人意料地抛出一个问题或某种结论,而接下来全部情节的发展便是为了给这个问题确定答案或验证这种结论,这一思路在他早期的作品《姿三四郎》、《最美》中初露端倪,其后表现得越来越明显并作为一种结构模式确定下来,甚至相当一部分影片在开始的十分钟之内就把问题或结论抛给了观者。

3.5.1.1 两难选择与不解之谜

前文谈到过人物的自由选择,而迫使这些无辜的人们做出非此即彼选择的正是命运硬塞给他们的难题:肺结核病人应该积极治疗还是自暴自弃?意外感染梅毒的医生应该与未婚妻结婚还是诀别?被媒体利用的年轻人是否该勇敢反抗?农民能否可以雇佣武士,而武士又是否该为保护农民而奋不顾身?即将拓展新事业的资本家是否该为拯救别人的孩子倾尽所有?……这些凸显命运之荒诞的难题,煎熬并考验着主人公的心灵,作为人道主义者的黑泽明力图揭示给观者的并不是一个令所有人吃惊的解决方案,因为从人道主义的立场出发、从理智的立场出发,每个人都知道应该怎么做,但这个必须背负的十字架又是那样的沉重,令人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去背负它,而黑泽明竭力表现的就是主人公们在最终接受这个应该采取的方案前所经历的痛苦与磨练。

还有一些问题不是选择疑问句,而是用“谁”、“为什么”、“怎么样”来提问的特殊疑问句。提到问题,被人们谈论最多的当属《罗生门》,的确,这部影片以“真相是怎样的?”这个问题贯穿始终,引出四段存在严重分歧的供述,是“提问——回答”式结构的极端代表。但本书想要分析的是另一类作品,在这类作品中,问题的答案不是一个已经发生过的事件,而是留待人物去搜寻,同时接受问题并搜寻答案的也始终是同一个主人公。

红胡子》的叙事时间开始于保本来到贫民医院的那一天,不久少女昌枝来看望他,但保本却对她冷若冰霜,于是我们不禁要问:“保本究竟为什么要拒这样一个美丽纯洁的姑娘于千里之外呢?”在保本第一次粗暴地将昌枝赶走之后,我们通过他在贫民医院一系列惊心动魄的经历逐渐发现:这个信心满满的年轻人其实对女人一无所知,甚至怀有敌意,因此他才会轻而易举地被疯女诱惑并刺伤、被手术台上挣扎的裸女吓晕。在他看来女人是妖艳、软弱、令人烦恼的生物,而这一想法的根源就在于他的未婚妻、昌枝的姐姐千草在他外出求学期间移情别恋。对此事的耿耿于怀阻碍了他接受昌枝为他们调节的好意,因为他拒不原谅千草,致使她被亲生父母逐出家门。其后,在聆听了苦命女阿国、阿仲的悲情往事之后,特别是在和小小年纪就尝尽辛酸的少女阿丰交往之后,保本对女人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他发现自己的遭遇根本无法与这些人的苦难相比,而千草移情别恋的原因似乎也不完全是因为女人善变,自己孤傲自负的性格恐怕难辞其咎。同时,女人在他看来也不再是令人恐惧生厌的疯女和裸女,女人与男人一样是热情鲜活的生命体,她们也一样具有生的果敢、死的坚决和爱的荣光。《红胡子》开始于一种极为别扭的气氛中,保本不情愿地走进贫民医院的大门、不情愿地与形形色色的女人打交道,而当他在这个看似炼狱的地方目睹了人世间种种巨大的悲哀与巨大的关爱之后,胸中的块垒逐渐融化在悲伤和感动的泪水中,他原谅了千草,使她能够重新回到家人身边,他发自内心地关爱那些苦难而善良的庶民,并为自己选定了未来的道路,他也找到了自己的挚爱与终身伴侣。影片结尾保本与昌枝简朴的订婚仪式营造出宁静和谐的氛围,这份宁静来自于个体与他人、与自身的和解,是将私欲、仇恨、骄傲转变为理解、宽恕和关爱的大欢喜。

《乱》的第一个画面就把一个硕大无比的“乱”字推进了观众的视野,于是我们在真正进入影片之前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不小的问号:“究竟为什么而乱?”影片始于父子狩猎的和谐场面,但没过多久这个父慈子孝的理想家庭就随着父亲的一个轻率决策而陷入变乱的漩涡。我们看到了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的“乱”,并且“乱”的规模和破坏力还在不断升级,直至毁灭整个一文字家族,片尾一个巨大的“惨”字出现在银幕上,与开头的“乱”遥相呼应。如果说作者在开篇告诉我们将要发生“乱”的话,那其后全部的剧情发展就是在形象地诠释由“乱”至“惨”的过程,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乱”,并最终令其酿成“惨”呢?可以说,观众是与主角一文字秀虎一起经历这个过程的,无论是癫狂的秀虎还是紧盯着银幕的观众都在追问其中的原因。变乱因父亲禅让权位的决定而起,但这二者之间并无必然的联系,而且禅让的本意是促进而非破坏和谐,因此禅让不是乱的原因。那么,乱的原因是大儿子太郎的野心吗?如果这个说法成立,那么在太郎被次郎杀死之后乱就应该停止了,而实际情况却是乱的进一步升级和扩大。如果说乱的诱因是大儿媳枫的复仇,那么阐释就陷入了一个怪圈,正是秀虎攻城略地的壮举造成了枫一家的悲剧并导致她产生强烈的复仇心理。经过这样一番追究,虽然我们对年迈苍苍的秀虎满怀同情却不得不得承认:造成“乱”的不是别人而正是他本人,是他以及他的行为所代表的人类傲慢、欲望、野心的无限膨胀导致了世界的变乱。但黑泽明不是绝望主义者,此时鹤丸手中滑落的佛像在草丛里熠熠生辉,这微弱的光芒是神佛悲悯的目光,也是人性复归的一丝希望之光。(www.daowen.com)

与《红胡子》的大气磅礴、《乱》的重于思辨相比,《八月的狂想曲》更像是平淡的纪实。影片一开始就将我们带入一种纷乱的家庭氛围:全家人都热烈盼望着夏威夷之旅,而作为此次旅行第一被邀请人的老祖母却完全不想去,她所表现出来的“冷”与其他家庭成员所散发出的“热”形成鲜明而无声的对抗。黑泽明选择夏威夷作为旅行目的地是很巧妙的,在日本经济复苏之后,去距离日本列岛并不遥远而又属于强大美利坚合众国的夏威夷旅游对银幕上下的日本人都具有极大的诱惑力,于是相当一部分观众不自觉地和儿孙们一起站在了老祖母的对立面,追问她“究竟为什么不愿意接受这桩天大的好事?”祖母与儿孙们的分歧在一开头便显示出来,但作者并未让这个分歧展开就将祖母的儿子和女儿打发走了,留下满心热望着夏威夷之旅的孙儿们与默默无言的老祖母。祖孙四人的生活表面看来平静如水,但有关“祖母为什么不想去夏威夷”的疑问始终困扰着孙儿们,他们帮祖母回忆往事,亲身去游历那些祖母记忆深刻的地方,初衷是尽快为她凑齐完整的记忆,以便让她乐于去夏威夷和失散多年并早已被她遗忘的弟弟相见。然而,按照祖母提供的点点滴滴,经过实地观察和探寻,孩子们拼凑出来的并不是祖母个人的经历,而是一个经历过原子弹爆炸的长崎人对这一已经过去半个世纪的事件刻骨铭心的记忆。一系列的回忆中,祖母忘记了太多往昔的生活场景,甚至连家人的名字和长相也记不清楚了,这不禁让人对她失去足够的信任。但随着回忆的深入特别是影片最后老祖母顶着风雨奔向长崎的情景,终于使银幕上下所有人明白:她忘记了很多,甚至忘记了自己,但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原子弹爆炸的那一天。尽管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但投下原子弹的美国并没有与日本实现真正的和解,而这正是使她默默抗拒夏威夷的原因。孙儿们找出了祖母不想去夏威夷的原因,但这个原因已经显得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在探索发现的过程中实现了对往事和前辈的理解与尊重。

这些在影片开端被提出的问题,吸引着我们去追根究底,而它们的答案往往要等到影片的结尾才会揭示出来,黑泽明设计的这个找寻与揭示的过程并不是让我们去寻找被故意藏在某个地方的答案,而是引领观者获得新的理解与认识。

3.5.1.2 突如其来的结论

有时,黑泽明会将一个结论略显突兀地抛给观众,例如:在《活着》的开篇主人公渡边就被医生判了死刑,只能再活几个月;《红胡子》一开始就借人物之口不容分说地告诉我们“红胡子是个暴君,而贫民养生所是个让人呆不下去的地方”;《看海》中年轻姑娘阿新刚刚踏入艺妓行业就被大姐告知:“绝对不能对客人产生真情!”;《袅袅夕阳情》比前几部作品更为直接,影片开始于百闲教授退休前的最后一堂课,观众与这个戴眼镜的老头刚刚认识不到一分钟就被一个学生斩钉截铁地告知:“老师是金无垢(纯金)的!”如果说《活着》、《红胡子》、《看海》的开头令人有些许不安并急于知道更多的话,那么《袅袅夕阳情》的开头就难免让人产生一种不服气甚至逆反的心理,难道一位年逾八旬的大导演就可以将结论毫无铺垫地硬塞给观者吗?实际上,这貌似倚老卖老的强硬作风正包含着黑泽明独特的叙事策略,与前面论及的“提出问题——寻找答案”的模式不同,他在这里采取了一种“做出结论——寻求论证”的模式,那么论证的结果是否与此前做出的结论相符呢?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论证的结果并不总是与先前给出的结论相符,那么在论证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在《活着》、《红胡子》、《看海》当中,观众是与结论的接收者渡边、保本和阿新同时接收这个结论的,也就是说,主人公对于生命、红胡子其人、爱情等等中心事件并不比读者知道得更多。就像观众刚刚翻开这个故事一样,他们也是在刚刚进入某种境域的时候从别人那里接收到这个结论,而其后他们将通过在这个境域中所经历的一切来检验该结论的真实性。通过亲身感受,渡边发现在自己拥有肉体健康的时候精神早已死亡,于是他将剩下的几个月用来为他人造福,证明生命的价值并不总是与它所延续的时间成正比;保本从红胡子身上学到了人生最宝贵的智慧和理想,立志像他那样成为行医济世的“天使”;阿新在残酷的世态和大姐坚韧的品格中,学到了人生的真爱,并最终勇敢地与爱人踏上通向希望的道路。而《袅袅夕阳情》开篇的时候,观众与剧中的学生们并不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关于百闲教授,学生们了解的比观众多得多,因此在其后的情节发展中,他们是在继续得到老师的恩惠,而观众则要从一无所知开始去认识百闲。经过那些发生在战前动荡期、战争混乱期、战后贫乏期和经济复苏期的点滴琐事,观众透过几十年的岁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百闲教授所拥有的纯金一般的品格,不禁感叹开头的结论的确言之凿凿,与作为叙述者和事件参与者的学生们殊途同归。对剧中人物来说,检验结论可靠性的过程也是一个学习和成长的过程,旧有结论的崩溃标志着少年们精神的成熟,他们以自身的所见所感、成长成熟击溃了某种根深蒂固的世俗观念,验证了美好人性的强大影响力,而观众实际上也成为成长物语的参与者,这也恰恰达到了黑泽明所追求的使观众从影片中获得积极影响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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