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命,与火共焚;虫的生命,丢进火中;
越思越想,暗夜漫漫;浮生若梦,且自疯狂。”[41]
《暗堡里的三恶人》中,参加火祭的百姓们围着冲天的篝火庄严地演唱着这首由黑泽明作词的歌谣。在被视为武士道精神源头的著作《叶隐》[42]中有这样一段话:“人的一生确实短暂,只要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而活着就好,在恍若梦中浮掠而过的人世间做着讨厌的事情,苦苦地过日子,是愚蠢的。”[43]不难看出,火祭上的歌谣与《叶隐》传达出相似的感悟。《叶隐》所谈论的武士是那些直面死亡、甚至将死亡拉到身边加以凝视的人,这种强烈的紧张状态激发出一种充盈的生命力。将死亡置于面前的目的,不是令生命趋向颓废消极,而是强调用有意义的死亡赋予整个生命以价值,从而令平凡无为、默默无闻的生命焕发出耀眼的光芒。“人的生命,与火共焚”,正如黑泽明所高唱的那样,有关“活着”的一切就存在于将生命燃烧的过程中,这仅仅被给予一次的、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度过的生命,只有燃烧起来才能获得意义。黑泽明说“浮生若梦”,《叶隐》也说“如梦的世间”,两者都将“生”与“死”比喻为转瞬即逝的幻梦,带有浓厚的虚无主义色彩。也正因为生命是转瞬即逝的,《叶隐》才号召人们去“只要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而活着就好”,而黑泽明强调“越思越想,暗夜漫漫;浮生若梦,且自疯狂。”影片中巨大的篝火几乎占据了整个银幕,人们围着它忘我地欢唱舞蹈,陷入近乎癫狂的状态,蓬勃的生命力伴随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喷薄而出,人类作为生命体,其最美丽的一面升华为一种光辉灿烂的存在。而对生命能量进行赞美的生命主义正是黑泽明艺术的本质,以生命主义为根基的黑泽明艺术就开始于在绝望底边萌生的生之冲动。人类是无法抱着绝望生活下去的,也不能因为绝望就将人生彻底否定。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借伊万之口说道:“即使我不相信生活,即使我对于心爱的女人失掉信心,对世间事物的秩序失掉信心,甚至相反地深信一切都是无秩序的,可诅咒的,也许是魔鬼般地混乱不堪的,即使我遭到了一个人灰心失望的种种可怕心境的打击,我总还是愿意活下去……我渴望生活,所以我就生活着,尽管它是违反逻辑的。尽管我不信宇宙间的秩序,然而我珍重到春天萌芽的带着滋浆的嫩叶,我珍重蔚蓝的天……”[44]即使世界看起来由恶控制、犹如黑暗的深渊,但仍然无法抑制人们从春天的嫩芽中感受到生命的律动与喜悦,这种对生活的强烈渴望与执着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消亡的。(www.daowen.com)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黑泽明让生的冲动产生于绝望的边缘,如同尼采所说的那样:“这就是生活吗?好吧,让我们再来一次!”[45]尽管人世间充满丑恶、荒诞、虚伪,但这就是生活本身,唯有肯定生活的本来面目、克服悲观与虚无,才能自由轻快地踏上悲喜交加的人生之路。“向光性”的黑泽明凭借着对人类信仰与良知回复的期冀克服了心理上的悲观主义,成为一个拥有顽强生命力的、杰出的人生达人——爱自然、爱家人、爱朋友、爱艺术、爱生活的一切乐趣,在人生的无限细腻与丰富中或喜或忧。这不是避世的旁观者的生活方式,而是一种积极入世的生活态度,并且因为有着对社会的强烈关心而与沉浸于个人世界的所谓纯艺术家的生活划清了界限。黑泽明的理想是展示人类与自然最美好的天性,任何无视或背离这种美好天性的行为都是他挑战的对象,他说:“我们应该聚集世间所有人的力量,创建一个调和的、理智与幸福的社会。人类拥有幸福的权利,所以必须要幸福。”[46]黑泽明笔下那些在丑恶的现实中为理想而奋斗的男人们可以看作是他个人的写照,在他们身上寄托着他对一种乐观、积极、诚实、富于勇气的生活态度的追求。这种理想主义产生的基础正是对现实深深的绝望感,如果没有对现实的绝望也就不会有改变现实的冲动,换句话说,如果对现实漠不关心,也就根本谈不到绝望与理想了,绝望感越深,理想主义的火焰也就燃烧得越旺盛、越炽热。黑泽明认为作家的使命在于帮助人类建立更加和睦友善的关系,这一带有伦理色彩的话语表露出对现实的清醒认识,即人类目前还未实现应该实现的和睦与友善,而人类作为有伦理和良知的生物应该履行作为社会一员的使命,使仅有一次并且无法重复的生命尽情燃烧、不断充实,让生命结出最丰硕的果实。
都筑政昭认为黑泽明作品的本质和最大的艺术魅力在于它们构成了对生命的礼赞,它们犹如浩瀚的海洋汇聚了三条大河——生命力的激流、爱的涓涓清流和现实感冷静的河流。“生命力之河”代表着黑泽明对生命和自然的绝对信仰以及对“自然人”的强烈憧憬,“爱之河”是作为人道主义者的黑泽明为自己作品定下的基调和为人类指出的救赎之路,而“现实之河”则是作为现实主义者的黑泽明描绘的那个严酷的二元对立的现实世界,这三条独具个性的河流相互撞击对抗又渐渐浑然一体,而戏剧性也在这不断奔涌的激流中自然而然地迸发出来。黑泽明所热爱的画家凡·高说过这样的话:“我希望能画出男人和女人那些永恒不灭的东西,人们常用光晕来象征它,我则试图通过色彩的真实颤动和闪烁来传达它。”与凡·高一样,黑泽明也一直在努力地描绘着“男人和女人那些永恒不灭的东西”,那么这种“永恒不灭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从凡·高绚丽的色彩中,从黑泽明强有力的影像中,我们寻到了它的身影,它就是人类所拥有的通透、灿烂、蓬勃的生命本质,它如同普罗旺斯又圆又大的太阳,即使照耀在荒芜冷酷的浊世也依然义无反顾地散发着光和热,它如同金灿灿的向日葵,即使被无情地从枝头斩落也依然要挥洒尽生命最后的美丽与尊严。凡·高说“我变得越丑、越穷、越有病,我越要通过创造明亮、有序、灿烂的色彩来复仇”,而黑泽明则告诉我们,人世越是黑暗、污浊,越是令人绝望,我们越要通过生命的火焰来照亮人类的未来。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