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明的人物经常面临着生死存亡的极限考验,他所关心的往往不是“生存还是死亡”的选择,而是如何生存、如何死亡的抉择。死,在武士道精神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很多时候衡量一个人是否真正达到武士道要求的尺度不是他如何活着,而是他如何去死。武士道精神要求武士为了完成使命或捍卫尊严而从容赴死,让生命的崇高和美丽通过死亡的行动焕发出来,这反映出日本人特别是武士阶层对死亡的独特观念。在这种观念中,死亡的行动具有几个引人注目的特点:第一,死亡是主动地“去死”,而不是被动地“受死”;第二,当事人欣然赴死的动机是某个在他自己看来比生命还要崇高的理想或道义;第三,死亡的过程是从容、圣洁和美丽的。深受武士道精神影响的黑泽明一直想将日本古典文学名著《平家物语》搬上银幕,原因就在于他认为在那些为了崇高理想而欣然赴死的大将们身上完美地体现了武士道精神。由于种种原因这个构想没有实现,但是从《踏虎尾的男人们》、《七武士》、《暗堡里的三恶人》、《影子武士》、《乱》中那些视死如归的英雄们身上还是可以看到《平家物语》的影子。黑泽明对武士道精神的理解不是建立在封建主义、军国主义以及其他狭隘的政治伦理之上的,他之所以看重这种从容赴死的行为实际上也带有存在主义哲学的意味,死亡作为生命历程的一部分绝对属于极限状态,而且人类根本无法对这个人生的必然结局做出任何修改。然而,尽管人类不能改动这个必然的结局,却可以赋予它更崇高的意义和形式,一个平凡的个体如果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一种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死亡来为人生画上句号,那么他同样是通过行动确立了自己的本质。黑泽明提供给我们几种不同的死亡:《泥醉天使》中的流氓松永没有勇气摆脱自己现有的生活,最终像污泥一样死去,《活着》中的渡边却毅然与过去告别,为自己赢来了如雪花般纯洁美丽的死,这两种相同却又有着本质区别的人生结局不是因为死的方式不同,而是因为活的方式不同,死亡的意义和价值归根结底是由生活的态度与方式决定的。梅原猛说:“《活着》描写了直面死亡的人类的存在,认识到人生终将导向死亡的主人公将短暂的人生变成了充满爱的人生,在这种由死的自觉转变成爱的行为之中存在着黑泽明的人道主义,这是一种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35]生命唯一的结局是不可逃避的死亡,但并不能因此而忽视生活的过程,因为生将决定死的意义,而死也将体现生的价值,这也正是黑泽明为什么强调即使只剩下短短几个月的生命也依然要认真活下去的原因。
那么,既然死亡不是一个简单的终点,它又究竟是什么呢?在黑泽明许多作品的深处都隐藏着一个“死”的主题,例如《德苏·乌扎拉》中的德苏、《影子武士》中的影武者、《乱》中的秀虎、《梦》中的老人、《八月的狂想曲》中的老祖母、《袅袅夕阳情》中的百闲、《看海》中的菊乃,他们都已经或正在走向死亡,可这些谈论死亡的作品却并不是灰暗颓废的,反而充满了豪爽、清晰、透明和无比开朗的气氛。在谈到上述作品的主人公时,西村雄一郎说:“他们都是在最后的时刻去旅行的,他们背负着过去的一切走向自然,与自然浑然一体,像与自然同化似的回归到无穷的天地中去。我认为这里包含着黑泽明导演的生死观”。[36]在这里,黑泽明对人与自然和谐相生的憧憬终于达到了对天人合一这种理想境界的追求。既然人生最大的欢乐是成为自然的一部分,那么死亡也就是回到自然的怀抱,如同《八月的狂想曲》中人们所祈祷的那样——“聚会一处”,走过人生的漫漫长路,重新团聚在天地的怀抱中,这不仅不是令人悲哀的事情,反而是人生的大欢喜,有意义的、泯灭了一切贪心私欲的死亡将使生命和灵魂获得再一次升华。西村雄一郎在分析《八月的狂想曲》的配乐时说:“这是一部到处都镶嵌着‘升天’形象的作品,被刺伤了的玛利亚画像、在森林空地中挺立的两棵杉树、向着美丽鲜红的野玫瑰直线爬行的蚂蚁。……但这部作品在那些表现“升天”形象的画面上配上了威尔第的严肃的《悲哀的圣母》的旋律,从不完整的管风琴的音符开始,最后变成孩子们的大合唱,回响于银幕的不仅是肖邦的《野玫瑰》,还有絮絮叨叨的诵经声,这是多么清澈透明的回声啊!这些回声正是恰如其分的升天伴奏曲。”[37](www.daowe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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