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族的性格和行动,与其生存的自然环境和风土有着密切的关系,这是不言而喻的道理。”[20]欧洲和亚洲的某些国家或者冬长夏短或者冬短夏长,但日本由于国土面积狭长,一年四季分得很清楚,每个季节都平均有3个月,而且因四季变化明显,景物也丰富多彩。日本人对这样的风土已经十分适应,不仅不厌烦变化频繁带来的诸多琐事,反而喜欢自然界的“变化之美”,认为它丰富了自己的生活,增加了人生的乐趣。在日本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中,描写季节变化和充满季节感的诗句占有很大的比重。日本人不仅乐于表现季节景物,还常常把动植物、自然现象等直接化作“精灵”以主人公的身份出现在舞台上,“即使不是以主角身份登台,自然现象往往也起着衬托主题的作用,雨月、落叶、女萝、木贼、半蔀、富士山、松虫……可以说数不胜数。像这样大量地把自然界的景物纳入到舞台艺术上的例子,就世界上来说恐怕也是不多见的。”[21]热爱大自然的心理不仅存在于普通民众的心中,也非常鲜明地存在于能乐大师世阿弥[22]的审美观之中,他认为“能乐贵在高雅清幽,清风明月的诗章不可无”,“对天下的文雅之士、风花雪月的刻画,尤须精深奥妙”,[23]并且将最美的能乐演出比喻为“花”,进而将自己的重要理论著作命名为《风姿花传》。
不断变化的自然界,在给人以美感和乐趣的同时,也带来一定的无常感,这种独特的心理感受同时反映在日本人的生活方式中,并为文学和戏剧增添了色彩。在日本古典戏剧中有一个很重要的题材——殉情,就常将一对要去殉情的男女的命运和心理与自然环境结合起来进行艺术处理,显示出与其他国家不同的审美观。花开花落反映出不受人力控制的自然规律,生活习俗与自然变幻密切相关的日本人在生活态度和人生观上,也必然受到自然规律的支配。正如河竹登志夫所总结的那样:“花朵的盛衰也影响到人生,‘诸行无常,盛者必衰’的观念,被更多的人接受了。特别是日本,由于气候温和、水土丰润,人们则把对‘回春’的寄托,看做是人生的风流韵事,在生活中把‘寂静’、‘幽雅’、‘逝去’作为人生之美感而加以接受——这就是日本戏剧……在日本,无论是人生问题还是戏剧艺术,都离不开与自然、风土的密切关系,几乎达到了没有与四季自然的融合,就活不下去的程度。”[24]除了文学和戏剧之外,日本人对大自然强烈的执着心理也通过别具一格的庭院建筑艺术、插花艺术、盆栽艺术等表现出来,他们希望在起居坐卧之中随时能与自然共处,进而在大自然的怀抱中获得人生的安定感,并依靠自然的循环变幻来解释人生的无常,重获“大地回春”的信心。
自然是无私而美丽的,又是疯狂暴戾的,尤其对于地震、台风、海啸、火山爆发等自然灾害多发的岛国更是如此。但是,四季变化鲜明的大自然给予人们的恩惠远比危害要大得多,由于季节天气变化快,只要稍加忍耐,可怕的天气就会过去,因此日本人始终以一种平和、忍耐、乐观的态度对待自然,将自己视为自然的一部分,而不是自然的对立者。为了对自然的恩惠表示朴素的谢意,他们供奉掌管农桑、狩猎、水产的“正面”神灵,同时也以敬爱之心供奉那些常常起“反面”作用的神灵,目的是与大自然和谐相处,所以日本“自然神”的数量和种类要比其他国家或民族多得多。在日本人的传统观念中,自然环境不是对立的势力,而是与自己共同生活的伙伴,进而形成并沿袭着一种“和谐”、“和睦”的人生态度。
自绳文时代[25]以来,日本人就把自然当作神,这种观念与其后传入日本的佛教相融合,形成了独特的日本佛教,其中存在着“草木国土悉皆成佛”的思想,认为花草树木,以及矿物和无机物都和人类一样具有佛性并且都可成佛。日本佛教的最高佛大日如来和神道教的最高神天照大神,其中心都是太阳,同样具有自然崇拜的特点。日本人的自然观体现了从自然中诞生的人类再回到自然中去,在自然温暖的怀抱中安身立命的本能愿望。黑泽明继承了日本人对大自然的执着心情,其强烈程度远远超过了一般电影人对自然界的欣赏能力,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对人类的教诲、现代人对自然的破坏是他始终不曾放弃的主题,而他的作品也因自然在内容和形式两个层面的介入而体现出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
3.3.1.2 人与自然——这是一个问题
人与自然究竟应该如何相处,在这个问题上,黑泽明一贯是旗帜鲜明的,他认为人类与其他万物一样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类应该与自然和谐相处,而并不强调战胜自然和大刀阔斧地改造自然。这种观念的形成或许得益于他在老家美丽的自然环境中度过的童年时光,或许得益于日本人世代相传的自然观,或许得益于他从西方文学作品中受到的基督教思想的陶冶,尽管他本人并未对此做过明确的解释,但恐怕这三方面的原因都是存在的。除了上述三部明确谈及人与自然以及环境问题的作品之外,自然在他的其他作品中也时常作为一个重要的参照物出现,在《姿三四郎》中他歌颂自然对人类的启迪,在《七武士》里他感叹那种与自然相依为命的农耕生活方式的顽强生命力,在《泥醉天使》、《坏蛋睡得最香》、《丑闻》中,他利用自然景物作为人类心灵和社会的缩影,自然在他笔下永远拥有远远高于人类的智慧,是人类永远可以依靠的精神家园。但是,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人类不仅忘却了自己的自然属性,反而将自己凌驾于自然万物之上,以改造自然为名对自然造成了莫大的伤害,这是令黑泽明痛心的事实,于是他开始在作品中明确地讨论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这个过程开始于《活人的记录》,经过《德苏·乌扎拉》,在《梦》中达到巅峰。(www.daowen.com)
3.3.1.2.1 敬畏之心
《德苏·乌扎拉》有这样一个奇异的场景,德苏望着天边的落日彷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太阳是一个伟大的人,他死去,所有的人都会死去。月亮也是一个伟大的人。水、火、风是三个力量强大的人。”[26]生长在丛林里的德苏恐怕并不知道诗为何物,但他的话语却流露出无与伦比的诗情,这种诗情并非来自创作的欲望,而是来自于他内心深处对自然的崇敬。他崇拜太阳实际上是崇拜太阳所象征的自然威力,他惧怕老虎实际上是担心自己被盛衰更替的自然法则所淘汰。在他看来,人类和其他万物一样分享着自然的属性、恩惠和灾难,一样实践着自然盛衰更替的法则,因此人类也应和其他生物一样只从自然获取生存所必须的资源,而不能随心所欲地开发和掠夺。梅原猛说:“古代的人类都对太阳抱着某种信仰,也就是对自然都怀有一种敬畏之情。大家都抱有一种笃定的思想,那就是人类靠自然的恩惠才能生存。”[27]
然而,近代文明并不是以自然为主体而是以人类为主体发展的,外在的现象似乎表明只要发挥智慧,人类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利用自然。于是,在肆意改变自然、破坏自然的基础上,构建了由高度的科学技术支撑的近代文明。高度发展的科学技术在创造舒适和奇迹的同时,也使人类滋生了傲慢之心,他们逐渐脱离了对自然的崇拜并开始将自然当做奴隶一样任意驱使。如同“水车村”的老人所说的那样:“现在的人们忘记了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对自然失去了敬畏之心。”[28]“近代西洋所孕育的科学技术与文明,确实给人类带来了富裕,但从负面来看,也破坏了自然,带来了地球变暖等各种各样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讲,由人类傲慢之心所产生的思想哲学,也许会让人类一时繁荣昌盛,但从长远看,正是这种繁盛将导致人类的灭亡。”[29]那么,人类应如何改变与自然紧张的对立状态呢?黑泽明在“水车村”绘制了一幅理想的蓝图,这里的人们完全依靠太阳能和风能生活,没有污染,没有过度开发,更没有核聚变,在这里,“太阳能发电,不单纯是一个能源问题,它背后一定包含‘重归太阳的恩惠’这样一种思想,这个思想非常重要。”[30]提醒人们感谢太阳的恩惠并不是要大家回到原始的自然崇拜中去,而是呼吁傲慢的人类重新找回对自然的敬畏之心,回归尊重自然的哲学,不管科学技术发展到什么程度,人类应该以谦虚和虔敬的态度向自然学习,因为不是我们在自然中“活着”,而是自然“让我们活着”。黑泽明通过德苏和《梦》中“水车村”的人们重温了古人的自然观,同时也借《活人的记录》和那些有关恶梦的章节形象而夸张地声讨了近代文明对自然与人类和谐状态的破坏。
3.3.1.2.2 “自然人”
梅原猛将对外破坏自然、对内破坏人性的现代人称为“欲望人”,环境问题的根源就在于人类成了“欲望人”却不肯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与之相对的是对自然更敬畏、更有自制心的“原始人”,这与黑泽明所向往的“自然人”、卢梭所说的“野蛮人”很相似。卢梭认为自然状态中的野蛮人是善良、幸福、自由的,但在从自然状态发展到文明状态的过程中,人类的欲望在不知不觉中无限膨胀,甚至改变了自己的本性。他将文明社会看作是一种失去淳朴本性的人和人为情欲的集合体,而社会的不平等则使人类的一切天然倾向发生改变并逐渐败坏,这是与自然法则相抵触的,因而他提出“回到自然去”的口号。“回到自然”并不是回到原始状态,“而是以逻辑方法尝试着把人类的已然状态抽象净尽,打扫出一块空白的起点,以此建立批判的基地,审视人类已经走过的道路是否都属必然,尝试更为理性更为理想的重建道路。期盼能重建一个与自然法相一致的适合人性健康发展的、在更高阶段回复自然的、自由的、平等的、幸福的社会。”[31]
“自然人”的形象在黑泽明的作品中也经历了一个丰富演变的过程,《丑闻》里的乡野樵夫与《活人的记录》里的中岛喜一体现出自然人淳朴善良的天性和保存物种的本能。他们为“自然人”勾勒了一个还不太清晰的轮廓,因为我们看到的还只是他们不自觉地表现出来的本能,还看不到他们与自然相处的情态。在德苏这个不折不扣的“自然人”身上寄寓着黑泽明的全部美好憧憬,理想的人类应该像德苏那样对大自然充满敬畏之心,将自己与万物看作平等的生物,只有这样才能像动物那样只获得维持生存所必须的资源,不会因过多地向自然索取而对环境造成破坏,也只有将自己看作平凡的造物才能够像爱自己那样将爱施予其他生物。像卢梭所说的那样:“只要人们满足于他们的乡间小茅屋,只要他们只用棘针或鱼刺缝制兽皮衣服,用羽毛和贝壳装扮自己,用各种颜料涂画身体,改进或装饰弓箭,用石斧削制小渔船和粗拙的乐器……总之,只要他们只做单独一个人可以完成的工作,只从事不需要许多人手合力进行的劳动,他们就能过着他们本性所能做到的自由、健康、诚实、幸福的生活,继续享受不受束缚的交往所带来的乐趣。然而,从人需要别人帮助之时起,从有人感觉到一个人拥有两人的生活必需品的好处之时起,平等就消失了,财产就产生了,劳动就变得必不可少了。广袤的大森林变成秀丽的田野,要用人们的汗水来浇灌,而且不久就看到,奴役和苦难也随着地里的庄稼一起发扬、生长。”[32]确实,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终将被社会化大生产所代替,《德苏·乌扎拉》的片尾广袤的大森林已经变成拖拉机遍地走的农庄,自然人的生活方式也早就像德苏小小的坟墓一样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了,这个带有悲剧意蕴的结尾表现出黑泽明当时内心的困惑无助。那么,人类再也无法找回与自然相依相伴的过去了吗?在《梦》里,年逾古稀的黑泽明重新回到自己和人类的童年,细心地回顾了人类与自然结盟、疏离、敌对的过程。当人类用自己的贪婪和狂妄将自然变成鬼魅横行、灾难频发的人间地狱时,他忽然笔锋一转,让主人公引领观者进入一个恬淡宁静的水车村,强烈的对比引起人们强烈的疑问:“为什么这里依然能见到美丽的星空呢?”修理水车的老人意味深长地说道:“最近的人们呀,忘记了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这句话不仅是黑泽明对现代文明的鞭挞,更是他对于人类反思过去、重新与自然结盟的呼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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