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明作品中的男性主人公多是以少年的形象登场的,这些拥有过人禀赋的少年在人生的征途上饱经历练,最后成长为真正的武士。历练的过程不可避免地伴随着挫折与困惑,在他们感到彷徨无助的时候,幸运者往往能得到天使的指引,而这个天使总是由女性,特别是少女担当的。作为天使的少女是和终将成长为武士的少年一同登场的,她们的一尘不染使少年的心灵得到净化,获得精神上的成长。
在黑泽明的导演处女作《姿三四郎》中,少年姿三四郎在神社偶遇少女小夜,她为父亲祈祷时那全身心投入的姿态打动了少年的心。当他得知小夜的父亲正是自己的对手时,内心受到很大触动,以至于无法全神贯注地训练。老师对他心猿意马的状态极为恼火,告诉他:“你必须像那个女孩那样心无旁骛!”[13]并且让他在莲池里反省一夜。黎明的雾霭中,三四郎亲眼目睹一朵洁白的莲花在眼前砰然开放,那如婴儿般纯洁无暇的花朵使他深深体会到自然的无私无欲,也终于使他摆脱了私心杂念,领悟到柔道的真髓。
《美好的星期天》描绘了战后的荒芜,像喝咖啡、听音乐、逛商店这样平常的愿望对贫穷的恋人雄造和昌子来说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而雄造还遭到了欺行霸市的流氓的毒打。偏偏此刻下起了雨,垂头丧气的雄造只得将昌子带到自己寄居的小屋,忽然他内心急于宣泄的种种懊恼、不平与绝望都升腾为对性的渴求,他急切的求欢让昌子惊恐地跑了出去。雄造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间,他俯身拿起昌子遗忘的书包,里面竟然掉出一个可爱的小玩具熊。他对着这个孩子气十足的玩具熊若有所思,此时门开了,昌子走进来,默默地解着自己的衣扣,雄造一把抓住她的手:“别这样,是我不好,你别这样。”昌子放声大哭,一对恋人相拥而泣。这时,隔壁电器店传来《青空》的乐曲声,屋外的雨停了。二人度过了性的危机,再度走出小屋去勾画未来的蓝图。对于雄造的冲动,黑泽明是这样解释的:“当时的青年有什么呢?没有粮食,没有音乐会的入场券,能够得到安慰的只有性了。那些色情电影不正是这样表现的吗?”[14]这种性欲并不是爱情的升华,而是一种原始的、动物性的欲望,反映出在物质极度匮乏条件下人类精神的空虚。在任何时代,性对于年轻男女都有着重要的意义,雄造和昌子在悲惨的境遇中克服了原始的性欲冲动,踏着坎坷的道路去追寻光明的未来。
小熊的孩子气与莲花的洁白一样是少女的纯洁性、纯粹性的象征,对男性主人公来说,小夜和昌子不是作为性欲对象而存在的“女人”,而是保有着纯粹性与童心的“少女”。她们的纯洁、纯粹、无私、忘我,引导少年度过精神的危机,使他们获得心灵的洗礼,进而将精力投入到真正有价值的行动中去。如果我们把“白色的莲花”看作这种纯洁性的象征,那么只有那些能够好好把握这朵白色莲花的人才能获得精神的成长。《泥醉天使》中穿制服的少女顽强地与疾病抗争,真田医生以她作为榜样来激励流氓松永,但松永没能把握住这朵几次与他在诊所擦肩而过的莲花,最终沉入泥沼。《坏蛋睡得最香》中少女佳子用自己的善良打动了复仇鬼西幸一,虽然幸一没有逃脱被黑暗势力吞噬的命运,但他的善良天性战胜了狭隘的复仇心理,并重新获得爱的能力,他在现实层面失败了,但在精神层面却实现了复活。
《丑闻》中的正子使少女的纯洁性达到了巅峰,她的纯洁不仅使男性的心灵得到净化,更成为他们行为的推动力。与低俗媒体对簿公堂的新锐画家青江,起初对于给自己辩护的律师蛭田缺乏信任,但是在见到了蛭田的女儿——患有肺结核的正子之后,他被这个如星光般纯净、美好的少女所打动。她即使身患重病,仍然懂得关爱他人,心中没有丝毫妒忌与不平。青江因正子而信任了蛭田,但蛭田却暗地里接受媒体的贿赂,当他喝得醉醺醺回到家时,看到正子责备的目光,感觉到良心的痛楚。
蛭田:每当我看到那双美丽的眼睛,就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但是,明年我一定要让自己看到这双眼睛而不再感到羞耻……唉,今年已经不行了,但明年一定要……。
青江:嘘,看那边!星光映在污水池里。
蛭田(目光惺忪)(www.daowen.com)
(沟渠里映出星空)
青江:喂,爸爸!人生并不是令人心酸的呀,连这条微不足道的小街里也住着星星呢。而像你这样可恶的人,居然也有个像星星一样的女儿!
蛭田:什么?正子是星星!多谢,多谢!是啊……是啊……那孩子真的是星星啊!而我,却活得像条狗!
青江:住口!或许你也是星星呢!现在就闪闪发光,神是宽宏大量的![15]
用世俗的眼光来看,这段富于童话色彩的谈话似乎过于甜美,然而时常引起人们对纯真无暇的童话世界的向往正是黑泽明作品的魅力之一。如同前面谈到的莲花、小熊一样,星星这个意象也承载着作为理想主义者的黑泽明对美好人性的描绘。临终前,正子一再鼓励父亲为青江伸张正义,她的死终于令蛭田痛改前非,在法庭上说出真相。胜诉后,青江对记者说自己最大的胜利是“看到了一颗星星的诞生”,记者们听得一头雾水,观众却心领神会:那颗新诞生的星星就是蛭田。在充斥着丑闻与恶行的俗世,一个小女孩所焕发出的纯洁与无私,的确如同映照在污水塘上的星光,微弱、渺小却熠熠生辉。黑泽明赋予这个卧病在床的少女巨大的存在价值,这反映出一种与俗世价值观截然不同的姿态。
在《丑闻》之后,少女继续保有着星光般的纯洁,而且星光的能量更大了,《活着》中的少女小田切以蓬勃的生命力使垂死的渡边重新找到了生命的意义,《暗堡里的三恶人》中的雪姬用人道主义思想批判和丰富了真壁六郎太的武士道精神,她们对男主人公的导向性更加明确,不再仅仅停留在思想意识的层面。少女的职责并不一定非得由“少女”来完成,那些以妻子甚至老妇人的形象出现的女性角色也可以履行启迪和鞭策的义务。《天国与地狱》中,扮演“少女”的是男主角权藤的妻子伶子,司机的儿子遭到绑架,在缴纳赎金救回孩子,还是用这笔钱扩展事业这个两难的抉择面前,权藤犹豫不决,甚至更倾向于后者。但伶子的立场始终非常明确,她并没有因为绑匪绑错了人而幸灾乐祸、推卸责任,而是一再督促权藤要缴纳赎金,她甚至尖锐地指出:丈夫为了扩展事业,变得越来越可怕了。鞋业托拉斯与伶子就是权藤心中的魔鬼与天使,前者导向物质的丰收,后者则导向精神的成长,最终精神战胜了物质,权藤在伶子的引导下摆脱了成为冷酷商人的命运,成长为无私博爱的勇士。《椿三十郎》中的少女形象是由睦田夫人及其女儿千鸟共同构成的,她们所拥有的稳健精神是对武士暴力精神的反拨。对武士来说,武艺是必不可少的,但暴力并不能解决一切,以血洗血的方法只能造成更惨痛的牺牲,正如管家夫人所说:“你就像是一把没有鞘的刀……能很好地砍杀……但是,真正的好刀应该放在刀鞘里。”[16]睦田夫人与千鸟的组合与雪姬、伶子发挥了相似的作用,她们的稳健主义、人道主义、博爱主义有力地纠正了武士道精神的偏颇,使武士道没有等同于暴力、愚忠和冷酷自私。《椿三十郎》中,白色山茶花顺流而下的场面,使人不禁联想起《姿三四郎》中的莲池、《丑闻》中映着星空的池沼,但裹挟着无数山茶花的溪流比静静的池塘更加奔放有力,少女的清纯美丽形象地诠释了人性的美好,她们就如同引导但丁游历天堂的贝阿特丽彩一样,成为男性成长道路上的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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