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魏矗浩已经从一个村落里的边缘人发展成为村落里仪式活动中不可或缺的关键人物,但是他在村落整体文化系统中的地位仍不是绝对的。他发挥的作用和在活动中所扮演的角色都是无法替代的,但是村民们对他的认同仍是“非常不错的外来户”。也就是说,尽管他在村落里的地位和评价是不断提升的,但他在村落里的身份认同从根本上说却依然没有改变。除了以打杂的方式参与村落活动,魏矗浩也在尝试融进村落的信仰传统中。
他从最边缘的事情做起,每次有信仰活动,他在做好自己的工作之余,都会去清理神像和神庙里的落灰,清洗布帘和旗帜等物件。同时,魏矗浩开始根据他多年来跟随信仰权威做仪式的印象,去琢磨仪式程序的细节和意义,并试图去阐释仪式,从而有意识地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仪式专家。
青石关村老人会成立以后,因为各种原因,王桂英特意交代的陈义珂退出,转而去东顶村举办仪式。会长陈会秋、副会长魏青祥等人年龄又大,况且正式成立老人会之后,他们又承担了很多村落公共事务,对组织仪式有些力不从心。刚好魏矗浩已经把自己“修炼”成了一位仪式专家,因此,他们也有意让魏矗浩来全权操办活动。于是在2003年以后的历次接送颜奶奶活动中,陈会秋、魏青祥等人都退到了幕后,魏矗浩则走向前台,负责整个仪式的全过程,同时也作为老人会认可的“发言人”来应付各路媒体和学者。这样一来,魏矗浩几乎成了村里唯一的仪式专家,真真正正地成了仪式的核心人员。
当然,当没办法得到承认和证明的时候,即便他是核心也只能是一种感觉。真正让魏矗浩感到兴奋的是,2008年北京大学的一位博山籍硕士研究生以颜文姜信仰为研究对象完成学位论文。她在青石关村做访谈的时候,问到仪式程序的相关问题,会长陈会秋把魏矗浩推荐给了她。“北大的高才生特意从八陡赶到山头来,带着东西,在我家里待了一个下午,我把接奶奶、送奶奶的仪式程序完完整整地讲给了她听。她说她在我这里待这一下午获得的知识,能顶平时好几天。我问她是怎么打听来的,她说是陈会秋会长把我介绍给她的,还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了她。陈会秋说这个仪式没有比我更懂的人了,你看看,会长都没有我懂得多。”[6]
在这段话中,魏矗浩特意强调了两个事情:第一,北大高才生认为从他这里获取到了非常多的知识;更重要的是第二条,是老人会的陈会秋会长把他推荐给这位研究生的。这证明,所有人都已经把他当作最专业的仪式专家了。“这件事的意义就在于,人家真的把我当村里人了。你想,要不是把我当村里人,为啥把学生介绍到我家里来啊,你看我也不在青石关村住,说的是你们村的事情,你们村没人能讲明白,你找个外地人来讲,这不是自己丢脸吗?把人家介绍到我这里来,首先得是没把我当外人,其次才是因为我知道得多。要是把人当外人,他情愿自己讲讲,讲得好孬也就这样了。”[7]
研究生和会长的双重认可,让魏矗浩终于可以自信地说,他已经被认可为本地人了。这件事,距离他首次回乡已经过去了32年。那时候魏矗浩已经退休。退休以后的他在山头镇山头社区买了一栋98平方米的商品房,与老伴住在那里。但魏矗浩每天早晚都会坐上11路车经过9站,回八陡庄自己多年前买的老宅子喂自己养的鸡、鸭和猪。魏矗浩是个闲不下来的人,目前,已经70岁的他还在青石关村居委会主任的介绍下担任起了青石关村清洁员的工作,负责清扫青石关村的主要道路。每月都有三千多元退休金的老魏根本不在乎政府给的800元的劳务补贴,他在乎的只是每天都跟青石关村的老街一同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拿着扫把,就像这个村的主人一样,走过村子的每条街道,跟村里人打招呼,和村里人一起成为别人眼中的村落日常生活图景。
通过对魏矗浩个人生活史的梳理,我们可以很明确地看到一个外来人用三十多年的时间融入一个传统、保守的乡土社区的过程。虽然提起魏矗浩,村里人还是会先说这是个可怜人,然后再去说这个人有多能、有多好,跟他相处得有多愉快,但是人们同时也会强调这个人是从村里出去又回来的。实际上,魏矗浩永远都不会摆脱这样的身份,村里人对他的这种身份认同,从他五十年前第一次离开八陡,再到三十多年前回到八陡“地无一垄,房无一间”的时候,就已经深深地烙进了每一个人心中,人们从疏远他到亲近他再到依赖他,这几十年的变化是人们对他的态度和评价的变化,而不是他自身根本性质的变化。而对于魏矗浩个人来说,他在青石关村三十多年的生活经历也是他逐渐融入地方社会的过程,是利用颜文姜信仰的文化资本自我寻求认同感的过程,而不是完全成为本地人的过程。(www.daowen.com)
从他逐渐融入的过程来看,本地人对外地人的接受和认同过程是由外围向中心呈同心圆一层一层分布的,跨过了一层,才能到达上一层,一个外地人越往中间走,就越能感受到本地人对他的认可,就越接近于本地户。
在一个传统村落中,受村落传统文化以及道德与秩序的影响下的村民们往往对一个人的品行特别看重。魏矗浩自小就遭遇一系列家庭变故,始终处在一种非正常的生活状态之中。所以对于他的品行,人们基本是不了解的,反倒是因为一系列在村里人看来过于邪乎的人生遭遇让人们下意识地避而远之。所以当魏矗浩1976年首次回到八陡庄的时候,他自然是属于圈外的边缘人。
但随着他的性格和品行被大众了解并认可,魏矗浩逐渐进入了第一圈层,正如他所言:“其实后来大家都挺尊重我的,因为我老实本分,农村人都对老实本分的有好感。我刚来没饭吃,再饿也不会去地里偷吃的,也不会上门要吃的,我宁愿忍着挨饿,也不愿开这个口,我说去地里帮忙就是帮忙,不是为了混口吃的去帮忙,你给我我吃,你不给我,你们吃饭的时候我肯定不会去要。”[8]老人会唯一的女副会长许荣萍则对魏矗浩的性格作出了极高的评价:“这个人非常好,脾气也好,什么事都舍得了,功夫、钱,都舍得了。”[9]当然,村里人对魏矗浩性格和品行的好坏评价所参照的还是本村的道德评价系统,有着非常深刻的地方文化烙印。
没有落户成功的魏矗浩因为政策的照顾,生活逐渐好转,有了较高的收入、体面的工作和气派的房子,从一穷二白到生活富足,他的经济能力让他拥有了更多的资本,建立了更大的自信,而他奋斗的过程也让村里人对他刮目相看。经济水平的提高一方面让他有了参与各种活动的资本,另一方面也是他个人能力最直观的体现。魏矗浩从一个什么都没有且没有任何依靠的人成为一个体制内的工人,正是由于自己生活条件的跃升使得村里人不得不对他高看一眼,于是将之前村里人对他的冷漠和疏远消解。
魏矗浩积极参与村落中个人的和集体的各种活动,并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活动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可以说魏矗浩作为外来人已经很好地融入了地方社会中。尤其是他通过深度参与和组织颜文姜信仰仪式这一村落代表性文化来寻求自我身份的认同,更是取得了重大的成功。如果说品行得到认可是第一个圈层,财富和能力得到认可是第二个圈层,深度参与村落公共事务是第三个圈层,那么摆在魏矗浩面前的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圈层了,那就是血缘关系。
传统的力量对一个乡土社会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我们认为村落的文化传统是有张力的,但文化传统的张力在于人们可以动用自己的智慧通过不同角度的阐释传统来使自己不同以往的行为合理化,而一旦涉及本质问题,传统的韧劲就凸显了出来。在村民们看来,只有在村落里繁衍生息,有了代际传承,你才算是本地户。在传统乡土社会中,村民讲求血亲脉络,村中老人见到不太熟的小孩或者年轻人的时候,总会问其父辈是谁、祖辈是谁。与比较纯正的外来户相比,魏矗浩的优势在于他就是在这个村里出生的,他只需要依靠自己的努力把离开的十多年的空白填补起来即可,但这样也用了他三十多年的时间。这也是大多数的外来人始终作为外来人被看待的根本原因。笔者在多年的田野调查经验中,在全国各地的很多村落都遇到了外来户想方设法融入到村落日常生活中的问题。他们在摸索中不断尝试,那些大致成功了的,经过多次的尝试之后,无一例外都选择了深度参与以信仰仪式为主的村落公共事务,但最终得到的评价也无非是“最本地通”的外地户。他们缺少的就是与村落以及村里的人复杂而又牢固地缠绕在一起的血亲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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