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展开对颜文姜传说与地方社会互动过程的描述之前，我们有必要先把在八陡庄流传的颜文姜传说的具体内容呈现出来：

我说一个颜文姜的故事，颜文姜是从外地迁来青州府益都县八陡颜家庄的。因家庭贫困，她的父亲不能养活全家这几口人，就给这个闺女找了个家在博山城凤凰山郭家庄的对象。定下来一个年头后，（这个对象）就大病卧床了，男方他母亲想让他结婚冲冲喜，所以这就叫他结了婚。结了婚过门还没超过一个小时，人就断气了，颜文姜的苦处就在这个地方。男方断气以后，婆婆就开始骂颜文姜：“你这个扫把星，你这个丧门星，你不来我儿也死不了，你来我儿死了。”出殡后，颜文姜的婆婆就难为她，做这个也不行做那个也不行，这个也做不好那个也做不好，就是说当个儿媳妇，在婆婆手里是翻不出跟头了。就连她家那个小姑子都欺负她，掐她扭她。

紧说慢说已经过了一年了，也没回娘家，她就问婆婆能不能回娘家看看，她婆婆说行是行，你得今天去今天回。博山到八陡来回四十里啊，但也没办法，她就同意了。她婆婆又想起一个问题，便说：“行是行，你拿个一丈二尺布，回家去给我做上七双袜子、八双鞋再回来。”颜文姜就拿上那一丈二尺布，她家里那七大姑八大姨、邻居、朋友都给她帮忙，一天下来就做了七双袜子、七双鞋，就是还有一双鞋没有做完，所以她就拿着那双没做完的鞋回家来了。她婆婆一看，我叫你做的这些鞋你为啥做不出来？这就开始用棍打、动口骂。颜文姜是个孝妇，你说就说，你骂就骂，你打就打。她婆婆心里说：“我拾掇你，你也没反应，你啥意思，我啊还得出个点子。”

她婆婆就说：“咱这儿的人都喝井水，井水不好喝，不养人，你得去给我打那长流水！”长流水得去石马打，翻山越岭的，来回一百里地。颜文姜心想：叫我打水，我就打水啊，我跟了你，我给你做媳妇，你叫我干啥我就得干啥！就挑着那扁担去打水，她婆婆故意把桶给打成底下尖尖的放不下的那种，不能让她歇着。所以她就挑着那尖底筲去打水。那时候女人都是小脚，路又是山路，她挑着那个尖底筲压得肩膀再疼还是得干啊。结果她挑着那个水在山上边走边哭，心想：我这辈子啥时候才能出头啊，受到婆婆这个样的限制法还有法活？正在这个时候，那边来了个白胡子老头，牵着一匹白马，拿着一个拂尘，对她说：“小娘子你挑着这筲水累不累啊？”颜文姜心里说，你还在这笑话我嘞，你看我挑着这个尖底筲歇也不能歇，你还在这问我累不累，就说：“我累啊，我想歇歇但也没法放（水桶）。”（白胡子老头说）“我给你戳上两个窝，拿上那个马鞭往地上一指，一边一个眼，那筲啊搁上去正好。”他说了两句话，颜文姜还没有反应过来，那老汉和马就不见了。

挑了这水回来以后还是得天天挑啊，这天又去，挑上水到坑那又去搁下筲，歇歇的功夫老汉又来了，还是牵着那马：“小娘子我想问你个事。”“啥事啊？”“我这个马渴了，用你的水饮饮我这马行不？”颜文姜寻思你弄这两个坑让我歇歇，喝点水不要紧，就说：“喝没用布盖的这头，这头是我喝的，马喝完了剩下我喝不要紧，那一头干净的是给俺婆婆和公公喝的。”颜文姜挑水有个特点，就是盖着布子的永远在前头，没盖布子的永远在后头，因为前头眼睛能看得到，万一刮风啥的，把布吹跑了，还能及时捡回来，也能知道有没有进去沙子。后头那个水桶也看不见，盖布还怕掉了，所以说颜文姜孝顺就在这里，考虑很周道。这老头长出了一口气，掏出了一根小鞭：“给你这个东西，回家你谁也别说，你放在缸里头，没有水你稍微提一点，你可别提大了，多使多提，少使少提，不使就别提。”

颜文姜把皮鞭弄家去几天没打水，她婆婆又看出问题来了，就想了个办法叫颜文姜走娘家，目的就是支使走她，看看她屋里到底弄啥东西。结果颜文姜走后，她上那屋找，啥也没有找到，就一条小鞭放在缸里。老年人看见挺气得慌，这咋让我喝水，所以她一拖一甩那条鞭，那水就冒出来了。颜文姜刚走出那大门还不远，走到那小山坡上就听她家那个方向嘣噔一声，和地雷爆炸了似的。她一寻思，坏事了，赶快跑回来，一看她婆婆把那条鞭提出来了，水咕嘟咕嘟地往上冒。颜文姜赶紧上去一腚坐到那瓮上，一只手抓着婆婆，一只手抓着公公，一只脚挑着小姑子。无论平时颜文姜婆婆怎么对她，这个时候颜文姜还得救她，还是得有那个孝心。就这样，颜文姜就坐在瓮上成了神，冒出来的水成了泉，泉从山上淌下来就是孝妇河。^[1]

普通民众口述的颜文姜传说与《博山民间故事集》收录的版本在基本情节上完全一致，只是具体话语表述有所不同，可见颜文姜的传说在八陡庄已经形成了一个比较稳定的话语结构。由此可以推测，在当地老人相关知识得来的过程中，文字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在八陡和博山有一大批地方文化人热衷于颜文姜传说的挖掘与整理，并形成了一大批内容丰富的文献，有《八陡孝乡风情录》《颜文姜祠历代碑刻集》《孝水古韵》《华夏孝文化概览》以及引发争议的长篇章回体小说《孝贞演义》等。这些书无一例外都详细地记述了正史与传说中颜文姜的不同形象，并且在当地被广泛传阅，不断加深着人们对颜文姜传说的记忆，从而也保持了颜文姜传说的完整性。

传说主要讲述了孝妇颜文姜从人到神的过程，因此在性质上可以算作“身世传说”。对比传说的“情节基干”去查阅历史文献，我们发现颜文姜的身世传说大概是从《续述征记》（一说为《述征记》）的有关记载中被渐渐演绎出来的：

梁邹城西有笼水，云齐孝妇诚感神明，涌泉发于室内，潜以绩笼覆之，由是无瓮汲之劳。家人疑之，时其出而搜其室，试发此笼，而泉遂涌，流漂居宇，故名曰笼水。^[2](www.daowen.com)

与追求相对真实、习惯史传体书写方式的历史文献相比，民间口头叙事更加追求丰富的细节、戏剧化的剧情以及激烈的矛盾冲突。另外，民间传说往往不受时空和文本限制，民众在传承的过程中出于各种需要会不断地添加其他故事类型，不同时空的叙事不断地累积，形成了更加生动丰富、有血有肉的文本。在口头文本中，文献所强调的关联物——泉和水的形成被置于次要地位，颜文姜成神成为最主要的结局；太白金星充当了被颜文姜感动继而多次帮助她的角色；婆婆的刁难和颜文姜的孝行占据了最大的篇幅；此外，新加入了刁蛮的小姑子这个角色，以及颜文姜的娘家八陡颜家庄、婆家凤凰山郭家庄、挑水地石马三个地点。可以说这些故事情节的加入都是民众作为传说的建构主体在与地方社会长期的历史互动中对传说不断重构的结果，也就是说，颜文姜的传说实际上是民众在历史时期不断创造和传承的与地方社会相关的长时段历史记忆。

从传说内容来看，孝妇“挑水”是其中的核心事件，灵泉喷涌和孝妇河的形成则是传说的结果。联系该地“人多地少，垦荒造地，石堰层叠，梯山种植，往往冈陵濯濯，山洪为害，又地势不平，田多沙瘠，灌田绝少，旱灾易成”的地域环境以及传统的以农业为主的生产方式，“挑水”可谓是当地日常生活和生产中最重要的劳作。以低山丘陵为主的地貌决定了河道的狭窄和固定，而且“山洪为害”，人们只能远离河道，在山坡上开垦荒田，修建房屋，再加上“旱灾易成”的气候特征，“挑水”就成了这个地方日常饮用和农田灌溉用水的主要来源。因此“挑水”成为颜文姜传说的核心事件，一方面体现了“水”对于山区民众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体现了“挑水”是当地民众最重要也是最普遍的劳作种类之一。时至今日，虽然八陡庄的家家户户都已经铺设了自来水管道，但是八陡庄有很多村民还是习惯去黑山上的接龙泉打水泡茶喝。

另外，传说中对尖底筲的设置固然有体现婆婆故意虐待颜文姜的情节需要，实际上也是对当地地理环境的隐喻。由于当地陶瓷业的发达，民众的日常生活用具基本以陶瓷瓦罐为主，包括盛水用的器具。当地很多老人的历史记忆中都有小时候提着瓦罐去给在地里干活的父母送水的经历，同时也都对挑着瓦罐打水的历史记忆犹新：

我13岁那年，父亲得了阑尾炎，母亲忙着照顾父亲和我们兄弟姐妹七人，忙得团团转，我自告奋勇打算去耩沟挑水。母亲一个劲儿叮嘱我要注意的事项，我也没听进去，挑起最小的扁担试了一下就走了。去的时候轻松无比，等打上水再回来就不一样了，耩沟前面的大青石又光又滑，挑着扁担根本没法走，我是一罐一罐提溜过去的。好不容易出了耩沟，又有一片上山路。来的时候都是下山路，根本不用考虑坡度的问题，回来就不行了，如不看着点，前头的瓦罐就得碰到石头上，所以就得时时注意着。山上一块平地也没有，想歇息会儿也放不下，只能硬撑着，走着走着身子就开始抖，走路也走不稳当了，看到前面有块石头，赶忙一提前头，前面提得过高，后面的瓦罐哐啷一声就碎了，后面一碎前面也失去了平衡，哐啷一声也碎了。这可把我吓坏了，跑山上去没敢回家，后来还是村里人看到我才把我领回家的。^[3]

从韩广毅的回忆中可以看出挑水在当地的不易。按照这个逻辑，传说最后出现的提起来就会出水的鞭子，我们是否也可以大胆推测是一种对权力和剥削的隐喻呢？颜文姜代表了那些最底层的劳动人民，他们每日重复艰辛的劳作，却未必会获得很高的回报，反倒是那些拥有权力的人往往是最大的受益者。这一点不仅适用于农耕社会，在手工业中，权力和剥削似乎体现得更加直白和强烈。

从颜文姜坐化成神、灵泉喷涌、孝妇河的发生等传说的结果来看，其中包含了民众对个人和生活空间的美好期许，它是一种希望苦尽甘来的美好希冀，也是一种自我宽慰和寄托。可见民间口头叙事虽然具有明显的虚构和神化特征，但更加贴近民众的日常生活。口头文本的生活化既表现在日常生活场景的反复出现，又表现在“神灵救助”“因孝（善）成神”等民众日常信仰活动中的精神追求分别成为文本中解决主要矛盾的唯一方式和最终结果。灵泉和孝妇河的出现也进一步强化了水在区域社会中的重要地位，无论八陡还是博山县城沿河两岸分布正是体现了这一点。

颜文姜的传说还与当地人矿区的生活密切相关。对于长期在矿区生活的人们尤其是煤矿工人来说，水是让他们又爱又怕的自然事物。煤矿工人的工作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因素，其中最令人惧怕的莫过于煤矿透水事故，因此婆婆提鞭放水和颜文姜坐瓮止水的故事情节都体现了当地人对水的畏惧。另外，在工厂工作的工人们因为工作的原因很少在家，家里一般只有父母、媳妇等人，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共享家庭权力，在没有中间人两边调节的情况下往往会导致家庭内部的纷争与矛盾，因此婆媳矛盾以及媳妇与小姑子之间的矛盾成了传说中的主要矛盾。由此可见，颜文姜的传说完全取材于民众的日常生活，因此，这一传说在民众中有着天然的亲切感，也承载了民众对乡土社会及其文化传统的怀念与想象。民众乐于通过不断的身体实践从中获得相应的情感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