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对老人会的介绍是从整体的角度展开的,多是说明性质的平铺直叙,着重于对老人会这个群体的组织架构和公共行为的描述,没有过多地提及集体意识中所蕴含的个人心性以及群体行为中所包含的身体实践。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所展现出来的老人会似乎是非常简单纯净的、具有统一且高尚的价值观念的组织群体。然而,实际上绝非如此,老人群体在主动或者被动地承担乡村记忆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乡土社会与文化固有身份的制约。这种身份既是他们熟悉乡土文化的优势,同时也导致他们在承担历史记忆实践之时,体现出各自不同的利益诉求和出发点,甚至还会不可避免地让村落中原有的矛盾关系在实践中再次呈现。青石关村老人会内部暗含的陈、魏两家的较劲与争斗就是村落中原有的两大家族的矛盾在具体的组织与行为中的呈现。
在当今的青石关村,陈、魏是当仁不让的大姓,两姓人数相当,共同占据了村落百分之七十的人口;其次是周、岳两姓,占村落人口总数的百分之二十;另外还有戴、逯、王等小姓,加起来人口数不足百分之十。在这样的村落家族格局之下,青石关村的家族生活一直以来都是以陈、魏两家的博弈与合作为基线,其他姓氏尽管由于自身实力没有话语权,却也不得不深涉其中。
(一)陈、魏两家的旧事
在村里人的认知中,陈、魏两家都是明洪武初年自河北枣强县先迁至他处(根据族谱记载分别为孝妇乡陈家疃与孝妇乡盆泉),后因人口繁衍,部分族人散居至此。青石关村有不少文化人,对于陈、魏两家究竟谁更早一些迁入八陡的问题,他们根据两家老谱、碑刻等资料作出了如下论证:
据我所知,应该是陈家比魏家来得早,魏家的族谱(民国十一年重修《魏氏世谱》,现保存于青石关村魏全祥家)上记载魏家是于洪武年迁居盆泉庄,没有说是洪武初还是洪武末,而且十七世以后才迁居到八陡。陈家族谱上明确指出是洪武初年迁移到陈家疃,然后第二世还是第三世就已经迁到八陡了,所以肯定是陈家早。[24]
根据他的说法,笔者分别查阅了陈、魏两家的族谱,发现老人对于两家族谱的文字都存在一定误解,比如民国十一年(1922)《魏氏世谱》所引乾隆五十三年(1788)重修族谱时十四世孙魏戭序中记载:“余先世始居枣强,由洪武年迁居古青州属西南博山县盆泉庄……溯自上世以迄今兹历十有七世,生齿繁衍、散居四方者已不可胜数,故各立茔田分建碑石……”,这里仅仅是点明从始祖到现在已经发展到十七世而已,并没有说到十七世的时候才迁居八陡,应该是老人在对文字的理解上出现了错误。而他对《陈氏世谱》的理解同样如此,老人对陈家的推断来自陈家近年新编的《陈氏世谱》中正文首页引录的乾隆二十年(1755)所立《泉旺崖东茔谱系碑文》,文中记载:“吾族相传自明洪武初由直隶枣强县迁居……陈家疃……自后散布颜神、山头、坡地各村不一数,传至严子钊于浮图滩南鄙号曰陈家胡同……钊生两子……子孙日益众多,或居胡同故址,或迁八陡、石炭坞、中石马……”这段文字也并没有指出陈家在第二世或第三世的时候迁居八陡,老人只是简单地将文中出现的严、钊、钊子等三世祖先当作了始祖。
之所以颇费周章地推敲老人的“论证”,并非以学术的标准来丈量民间知识精英的深度,也并非意欲通过更加准确系统的考究来替乡民们解决陈、魏两家究竟谁早的问题。笔者想要表达的是,类似这样片面甚至是错误的理解在广大乡村社会中似乎非常常见,民众总是固执地坚守着他们对于某段历史的曲解。这一方面固然与他们有限的知识水平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则来自当下的社会现实。当然,这并不是说民众因为现实需要而刻意捏造历史的谎言,而是现实需要首先给予不同民众群体不同的心理期待。知识分子作为某一群体的代言人带着这种心理期待去查证历史,他们在这种心理期待的影响下在查阅文献时往往会采取一种“选词填空”的方式,即首先将希望得到的内容组合成一套缺少关键词的话语,然后再从历史文献中选取相应的关键词完成话语。
如上述老人在查阅文献之前,很可能就已经拥有了“陈家比魏家要早”的心理期待,由此形成的未完形话语是“陈家是××时间迁居八陡,魏家是××时间迁居八陡,所以陈家比魏家早”,然后通过翻阅两家族谱,在对文字理解不通的前提下分别选取了“第二世或三世”和“第十七世”这些关键词,于是话语也就形成了。话语一旦形成,相关的民众必然对此深信不疑,而作为对立的一方则必定会以同样的方式找到反驳的理由,也正是在这种反复的博弈中,民间流传的历史才能不断被丰富,也才能赋予现实以历史的意蕴,从而发挥作用。
清光绪年间,陈、魏两家各自出了一位举人,分别为陈玉强与魏新孝,两人辞官还乡之后各自发挥才能使得两家先后达到顶峰。魏新孝的弟弟魏新悌还在黑山上开办了煤矿,据当地人传言,魏家每月进出的白银都得用马车一车一车地拉,风头一时盖过了几世为官的陈家。“那时候魏新悌可是了不得,别看他哥(魏新孝)是当官的,他比他哥哥有名多了,挣了钱,天天穿着绸缎大褂,戴着小瓜皮帽,穿金戴银的,还有个小金表,挂在前面。他是咱们这边第一个戴墨色眼镜的,走大街上谁不知道这是魏新悌魏老板。那也不是招摇,就是真有钱,挣钱就跟从地上捡钱一样。魏家大院就是魏新悌用卖煤的钱垒出来的。”[25]
即便如此,魏家的总体实力和地位还是稍逊于家底更为丰厚的陈家。魏家兴建魏家大院的时候,陈家大院已经扩建过多次了,在规模上远远超过魏家大院。陈家后来还于民国初年出现了曾担任益都县县长的陈会英、曾任沂水县检察官的陈汝嬴等人物,但在财力上已经不如在经商方面颇有头脑的魏家后人了,因此魏家大有后来居上的态势。“那时候还是陈家家势大,不过魏家也不简单,起得快,要不是日子不太平,早晚能超过陈家。”[26]可以看出,陈、魏两家一直以来都处在一种明里暗里的竞争中,不过这种竞争并不是双方你来我往的直接交锋,而是通过强化自身而试图在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上超越对方。这种良性的竞争客观上促使两大家族不断地走向强盛,也为以后的矛盾埋下了伏笔。
对于陈、魏两家健在的老人们来说,他们亲历的两个家族最大的积怨来自20世纪50年代的土改时期。1953年,八陡庄开始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进行土地改革,相较于新中国成立前的土地改革,这次改革采取了相对舒缓的方式逐步消灭封建剥削制度。对于地主,国家允许给予土地,让地主参与劳动,并在劳动中得到改造。陈、魏两家作为八陡庄的大地主成为八陡庄农会改造的对象。
那时候是什么情况?对于地主家庭来说,不能一棍子打死,国家政策主要是削弱,就是说把地主的土地拿出来给穷人种,但是呢还得适当保留一些,房子也是这样。在现在的青石关来说,陈、魏两家算是最大的地主,不过当时对于整个八陡庄来说,和陈、魏两家相当的还大有人在,比如王家、黄家、赵家、习家都不弱。八陡庄农会根据国家政策,给这些大地主按照大小定了性,然后再削弱。主要是根据人口多少来算,那时候陈家人多,陈家大院比魏家大院大,魏家人少点,农会也是图省劲,就把陈家认定是大地主,魏家是小地主。把陈家大院分给贫农了,让陈家那些人统统住到魏家大院里,再把魏家人分配到搬到陈家的穷人家的房子里。这就相当于贫农赚了大便宜,陈家赚了小便宜,魏家吃了大亏。[27]
这样略显粗放的分配方式虽然是以农会为代表的政府行为,但感受到极度不均的魏家将矛头直接指向了取代他们成为魏家大院主人的陈家。对于魏家的迁怒,原本还有些许愧疚感的陈家索性放下矜持,大大方方地住了进去,这也导致两个家族的矛盾彻底激化。当然,对于深受乡间礼教和小农意识影响的他们来说,所谓的矛盾激化最极端的外在表现也仅仅是“当面不搭理,背后说闲话”而已,并没有发生明显的冲突。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陈家大院由于分给了数十户不同的家庭而被拆分,又在住户们在不同时段的改建中彻底失去了原来的样子。而魏家大院则因为陈家的入住而避免了被拆分和改建的命运,一直保留至今。事过境迁,这一桩本来就没有太大波澜的旧事虽不至于被遗忘,却也早已归于平静。然而,青石关村老人会成立以后,这件事又被重新提起来。
(二)老人会内部的矛盾
老人会矛盾的公开化是从王老太太将老人会交给陈义珂之后开始的。陈义珂虽然最早跟随王老太太恢复各种仪式,但他年纪轻、辈分小,在个人身份上属于村落政治中的边缘人物,因此,他的接手遭到了在恢复仪式和争取南庙管理权中同样尽心尽力的魏矗浩、魏青祥等人的强烈不满,至于陈会秋、陈会志等人则因为与陈义珂是本家而采取了绝对支持的态度。从此以后老人会以陈、魏两大家族为主逐渐分裂成两派,魏家以魏矗浩、魏青祥、魏全祥、魏朋祥、魏军祥为代表,陈家则以陈松奇、陈会秋、陈会志、陈义和、陈义珂为代表,而周兴桐、岳旺秋等小姓则保持了中立的态度。不同于以往两大家族的暗暗较劲,老人会中的两大派别从一开始就处处针锋相对,虽然两方都声称是就事论事,但实际上这早就已经超出了老人会日常行事的范畴。
面对双方愈演愈烈的矛盾,陈义珂作为年轻人和村里的小辈觉得自己人微言轻,不好开口批评长辈,他的兴趣也不在于老人会,便索性任由他们争吵,自己忙于组织和参加各种仪式活动,不再过问老人会的事情。这就更加刺激了魏家,他们一方面为陈义珂的不作为而生气,为自己家的人没有当上会长而委屈;另一方面又觉得有机可乘,可以利用陈义珂的不作为而大作文章。于是,魏家开始通过频繁的小动作来破坏陈义珂所领导的老人会的一些行动,如在仪式的前夜将南庙大门的锁偷偷换掉,让仪式无法正常进行等。“那时候去南庙上个供还得翻墙进去,魏家的人光给南庙换锁,换了锁不给钥匙谁也进不去。有时候一生气把他的锁砸了,南庙也不能是魏家说了算啊,换上自己的锁。一转眼他们就把俺们的锁也砸了,再换一把锁,咱要是再跟他玩起来,那也就不干别的事了,天天砸锁玩吧。”
面对不少人的指责,魏家不得不旧事重提:“换锁这件事,确实是有,这得是十多年以前了,做了就肯定是承认,但是你可知道我们换锁不是说为了搞破坏,你不能听陈家人瞎说,我们主要是为了保护公家财产!咱们村这个南庙是咋争取过来的你都知道,不光魏家、陈家,大家都出了力了,包括周兴桐。老太太临终前嘱咐大家一定要把南庙修好,可是你看他们是怎么做的,就知道在南庙里面烧香烧纸,墙都熏黑了,早晚有一天得把南庙烧了。再说了,陈家那些心思咱们能不懂?那时候他们都能把魏家大院占了,他们去南庙去得那么勤,去前也不和我们打招呼,不就是想像占魏家大院那样,把南庙当成他们自己家的,这点心思谁能看不出来?”
魏家大院被分配给陈家的那段历史在遗忘了多年以后重新被魏家提了起来,这段历史经过魏家人的改造成为一种历史资本,在魏家人不断言说中对当前的社会现实起到了意义赋予的作用。陈家人虽然对魏家人搬迁历史牵强附会的行为很不以为然,他们想当然地认为魏家会陷入无尽的对这则经不起推敲的历史谣言的解释和补漏中。但是慢慢地他们发现,魏家似乎并不急于向公众证明它的真实性,也并不试图得到民众的认可。魏家人在对这段历史的反复诉说中对于农会分配的关键问题避而不谈,对主要事件也仅仅是点到为止。对于魏家人来说,重构这段历史最大的意义在于为自身的原本不太合理的、有些低下的行为找到了合理的、相对高尚的理由,即保护村落传统建筑,防止陈家侵占的历史再次上演。这样的自我暗示让魏家人把自己置于道德的制高点,用维护村落公共利益的使命感和集体感来掩盖为个体和家族争取利益的行为目的。从此以后,魏家在两个家族的利益争夺中气势更加旺盛,心灰意冷的陈义珂不得不交出了老人会的管理权。于是,老人会面临着重新确定会长的问题。
在推举的过程中,陈、魏两家互不相让,僵持不下,老人会在无序的状态下持续了几年的时间。2007年,王全启、岳世秋、岳卫秋等人有感于老人会在内耗中日渐衰落,决定出面重新组织管理老人会。陈、魏两家眼看无法轻松拿下老人会的管理权,也都决定以此为缓兵之计。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两大家族之间的互不相让最终让王、岳等小姓拿到了管理权。王全启等人一进入老人会就开始忙于重修和扩建南庙,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祭祀仪式的开展。这项事务还是由陈家接了过来,陈会秋、陈会志兄弟二人在尽力帮助王全启重修庙宇的同时还具体负责接送颜奶奶的仪式活动。而魏家诸人则继续保持了高姿态,虽然没有亲自参与日常事务,却也始终关注老人会的实时状况。对于一些重要活动,魏家也都会出席,以显示他们在老人会中的地位。
(三)居委会的介入(www.daowen.com)
2009年,连续两年不停的修修补补让王全启等人感觉到非常劳累,同时,夹在陈、魏两家中间也让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有很多顾虑,再加上南庙已经修复得差不多了,认为初步完成任务的王全启等人决定退出老人会。在此之前陈会秋、陈会志、陈松奇等人早就已经参与了老人会的管理事务中,由他们接管老人会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即便如此,鉴于魏家的存在,陈会秋等人也不敢轻易接手,他们正在犹豫的时候,刚换届不久的青石关居委会出面了。
从那时起就开始担任居委会主任的魏美玲之所以能够顺利当选,是因为她此前早已在居委会工作十几年且当时并没有其他合适的候选者。在八陡一带,居委会的选举与村委会不同,不需要全体村民的共同参与,而是由占一定比例的居民代表投票产生。在青石关村,代表的人数有三十几人,其中老人会几乎占据了一半。因此,魏美玲非常了解老人群体在当前村落政治中的重要地位,深知若想获得群众支持甚至顺利连任就必须要利用好老人会;同时,老人会也确实能够承担许多公共事务,而且老人会的设立也符合政府对村落自治的期待。于是,魏美玲开始主动联系老人会,希望能重新建立起老人会的领导班子和组织体系,从而一方面让老人会与居委会相互配合共同管理村庄,另一方面也借此与村落中的老人们搞好关系。
老人会的重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陈、魏两家的矛盾是其最大的阻碍,也就是说如何在确立会长之后能够至少不激化矛盾是关键问题。魏美玲兼具居委会主任和魏家人双重身份,这使得她必须更加谨慎,做任何事都必须有理有据而不能体现出太明显的倾向性。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魏美玲决定劝说陈会秋接任老人会会长之职。首先,魏美玲作为魏家人,如果选择魏家的人出任会长,无论人选是否众望所归都难免落下任人唯亲的口舌,所以她必须选择陈家的人作为会长。其次,之所以选择陈会秋是因为陈会秋是陈家的榜样人物,持家有道,教子有方,家庭条件优渥,子孙后代个个成才,既有政府官员,又有在科研所任职的高科技人才,还有出国交流的高级知识分子,再加上他是老人会的元老之一,所以虽然他的辈分要低于同样积极参与工作的陈松奇等人,但是如果选他为会长,陈家人必定都会支持;还有一个原因在于陈会秋是村里公认的老好人,为人谦逊厚道,性情温和豁达,心思缜密谨慎,说话慢条斯理,办事稳妥不激进,按照他的性格,他当选为会长之后非但不会就势打压魏家,反而会尤其注意魏家的感受,他的当选虽不至于得到魏家的赞同,但最起码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之后的争端,所以陈会秋当选会长在当时绝非偶然,而是综合各种因素之后的必然结果。
为老人会寻找到了合适的会长人选,并不意味着重建工作的结束,由于陈会秋代表的是陈家,魏美玲还必须要安抚好魏家人的情绪,免得被魏家人认为她“胳膊肘往外拐”。魏家有两位老人会元老级的人物最关键,一个是当时六十多岁的魏矗浩,一个是当时七十多岁的魏青祥。魏矗浩虽然年龄不大,却是魏家的长辈,他向来快人快语,喜好与人交际,尤其遇到不公平的事就会到处倾诉。魏矗浩年少时母亲带着他改嫁、跟随兄嫂下乡、返乡后难以落户等苦难的经历让他极度缺乏认同感,退休以后他也没有在村里居住,而是住在了距离八陡庄四公里外的山头镇。魏美玲为了安抚魏矗浩,特地给他安排了一个青石关村卫生员的工作,这让魏矗浩感受到青石关村并没有忘记他,同时每月还能获得八百多元的收入,这使得魏矗浩对魏美玲的评价特别高。每次与别人谈论魏美玲的时候,魏矗浩都称她为“亲侄女”,以表示亲近和对她的支持。
魏青祥比陈会秋年长两岁,性格恰与之相反,善于雄辩,锋芒毕露,待人接物喜欢先礼后兵。魏青祥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思维非常清晰,对任何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且轻易不会被别人改变。年轻时候取得的成就让他现在颇为自负。与魏矗浩需要获得认同相比,他需要的是被尊重。因此,魏美玲特意邀请他为青石关村委会特别顾问,将他列在青石关村委会工作人员名单第一位,张贴于村委会宣传栏上。尽管特别顾问只是一个没有向上级部门报备也没有任何工资的虚职,但在一定程度上还是满足了魏青祥的心理需求,很好地起到了安抚的作用。
在魏美玲等人的安排下,老人会终于重新走上了正轨。魏家人不再阻挠和干扰陈家人开展活动以后,陈会秋立马组织了几位三菱钢窗厂的老同事,建立起以他为会长,以陈松奇、许荣萍为副会长的组织人员。陈会秋领导下的老人会与之前相比,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与村委会的联系更加密切,并开始全面参与到村落公共事务中去。但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尽管魏美玲避免了老人会选举期间的矛盾激化,但是陈、魏两家的矛盾仍然客观存在于老人会内部,它就像一颗突然间就会爆炸的炸弹一样需要陈会秋时时的精心维护。
(四)陈会秋的协调
陈会秋,1935年出生,三菱钢窗厂退休工人。他个头中等、体型偏胖、性格温和、为人正直,向来以脾气好闻名乡里,近40年的工厂集体生活让他积累了非常好的名声,这成为他管理老人会的重要形象资本。居委会之所以推荐陈会秋来担任会长正是预想到了他身上所具备的性格优点和形象资本能在缓和老人会内部矛盾中发挥重大作用。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陈会秋确实在缓和陈、魏两家矛盾方面作出了非常大的努力,其中有很多环节不惜以削弱陈家力量为代价。
虽然居委会已经用特有的方式暂时安抚了魏青祥、魏矗浩二人的情绪,但这毕竟只是为了解决老人会换届的问题,而且居委会对二人的安抚和安置是绕过老人会直接针对个人的,也就是说他们完全可以无视老人会的存在获得相关利益。在老人会内部,曾经是主要活动人物的他们在陈家总揽大权之后显得有些尴尬,因为陈、魏家族矛盾的存在,他们显然无法像其他群员那样自觉地在陈会秋等人的带领下踏踏实实地进行各项活动,但如果就此退出的话就代表着魏家在这场博弈中全面失败,从此魏家就很难再次进入老人会了。陈会秋虽然言语不多,却对这个问题看得极为透彻,在他看来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给予足够的尊重。
对于魏青祥,陈会秋也依葫芦画瓢地借鉴了居委会的做法,把他当作老人会的元老和特别顾问来看待。魏青祥就住在南庙附近,每逢庙里有事,无论大小,陈会秋都会事先特意抽出时间去与魏青祥商议,并认真听取他的意见。事情开始时,陈会秋也专门邀请魏青祥参与其中。陈会秋的主动联系化解了魏青祥不好意思参与活动的尴尬,还让魏青祥感受到了他在老人会中的重要性,用民间的话说就是“给足了他面子”。魏青祥在访谈中总会提起陈会秋邀请他出面参与活动的事情:
一个老人会那么多人,缺了我就好像玩不转似的,啥事也得我出面。你说把庙里香炉重新刷漆这样的小事也来找我商量,就问我咱们外面那个香炉锈了要不要重新漆一下,我说这种事还值当问我啊,要是还有点闲钱就漆呗,这不过几天找了个好日子他们就漆了。[28]
魏青祥这段话看似是埋怨陈会秋等人事事都得需要他来出谋划策,但言语间透露出来的是一种颇为自豪的感觉。而陈会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的行为就是要营造出一种氛围,让魏青祥觉得虽然自己没当上会长,但是比会长还厉害,因为会长都得来问他并且敬着他。这种努力所带来的结果是:一方面,魏青祥等魏家人内心中因老人会会长再次落入陈家之手而生出的不快与压抑感得到宣泄;另一方面,因为陈会秋事事都征求了魏青祥的意见,魏家自然不再一味地反对他们做出的决策,也不再干扰和阻挠他们的具体活动。陈、魏两家的矛盾虽然不至于消解,却得到了很大程度的缓和。
对于魏矗浩,陈会秋也是给予了特别的照顾。魏矗浩虽然不像陈义珂那样从小就接触一些信仰方面的事情,但是由于他参与得多,又对仪式比较感兴趣,愿意去学习和钻研,因此他对于各种仪式的程序和细节也都比较了解。陈会秋就委托魏矗浩作为老人会的仪式专家,专门负责把控老人会组织的各种仪式的节奏。这样一来,原本的仪式专家,比魏矗浩还要年轻的陈家人陈义珂就不得不被“牺牲”掉了。陈义珂当会长时被魏家人“弹劾”之后,又被陈家人“战略放弃”,心灰意冷的他干脆暗自退出了青石关村的老人会,转而去帮助东顶村举办接送颜奶奶的仪式,成了东顶村的仪式专家。他的这种行为招致了青石关村许多人的批评,但正如魏青祥等人一样,他宁愿遭受批评也愿意选择被尊重。总之,陈会秋不惜得罪本家重用魏家人的行为让在村里缺乏根基的魏矗浩大为感动,从此以后他也开始认真地投入到老人会的工作中去。魏青祥与魏矗浩作为魏家的代表人物都认可了陈会秋的工作,因此在老人会内部陈、魏两家也至少从表面上展现出了和谐共处的局面。
自老人会成立以来,魏村祥就一直在为南庙各殿神灵塑像,几年间先后塑了观音、颜文姜、文昌老爷等像,虽然也在背地里遭受了一些批评,比如三座观音与颜文姜的五官样貌一模一样,但因为全村只有魏村祥会制作塑像,这么多年以来,他对南庙的贡献最大。总体来说,魏村祥还是因为塑像得到了村民的认可并获得了他们极大的尊重。魏村祥生活水平相对较低,早年间因远赴外地打工而在村落中没有工友群体,而且因性格方面的原因,他在村落中一直默默无闻,所以这种尊重对于魏村祥来说难能可贵。也正因为如此,魏村祥几乎天天跟随陈会秋等人,几乎成为老人会中最积极的人,也是魏家唯一一个与陈家完全打成一片的人。这样一来魏村祥就处在了一个比较尴尬的位置,也因此而成为陈、魏两家在交往中相互试探对方态度的关键人物,所以魏村祥经常会因为各种事情而遭受批评甚至是责骂。
魏村祥在老人会中的位置决定了不同关系群体对他的不同认知。在陈家人看来,魏村祥是魏家人,他们乐于扶持和使用他,一方面试图用特殊的关照来体现陈家人对魏家人的尊重,而更重要的是陈会秋等人想以此来证明魏家人也会实心实意地接受陈家人的领导。陈会秋等陈家人成为老人会的领导者之后,他们认识到自身除了修复与魏家之间的关系外,还有着维持老人会内部团结和睦的责任。而前述关于对魏青祥和魏矗浩二人的安置只能保证魏家不再因觊觎老人会话语权而从中作梗,但如果想彻底化解矛盾、增强老人会凝聚力,就必须以魏村祥为“突破口”。陈会秋通过对他的关照,营造出一种既体现上下级关系又充满脉脉温情的氛围,以此来安慰自己、感化魏家、表演给普通大众看。
但对于魏家人来说,魏村祥的行为则多少有一些“卖主求荣”的意思。他们猜测魏村祥肯定在私底下接受了陈会秋等人给予的不少好处,才会如此死心塌地地为他们奔波劳碌。这种贪小便宜的行为带来的最大恶果就是让魏家在老人会话语权落入陈家的几年来始终保持的高傲与矜持在瞬间崩塌,从而致使魏家在陈家面前丢尽了脸面。在魏家人心目中,魏村祥已然被归入陈家人之列,所以魏家人面对魏村祥时即便是没有理也总会难为一下他。而魏村祥心里也十分清楚魏家人对待他的态度和原因,面对各种各样的为难,他大多采取了默然受之的态度。
通过案例和分析可以看出,魏村祥因为其特殊身份和位置在陈、魏两家之间的矛盾冲突与调和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因为老人会和居委会采取的种种措施,陈、魏两家的矛盾在表面上看来已经化解,但实际上只是双方迫于当前各方态势而不断压抑内心情绪的结果,尤其对于在博弈中失去更多的魏家来说更是如此。长久的压抑在积累到一定程度以后必然会带来报复性的爆发,而魏村祥的出现则让魏家人的情绪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宣泄。因为居委会的参与和陈家表现出来的大度,魏家人不好再挑起事端,与陈家人发生言语上的直接冲突,但是他们可以将对陈家的不满转嫁到魏村祥身上。在他们看来魏村祥原则上并不是陈家的人而是魏家的人,所以他们可以随意向他“开火”。与此同时魏村祥又是为陈家做事的,所以对他的指责就是对陈家的指责,正如魏青祥指责魏村祥时一再逼问是谁让他犯的错误,目的就是引导民众将矛头指向陈会秋等人。然而陈会秋面对魏青祥的“隔山打牛”和魏村祥下意识的求助的眼神都没有作出任何表示,目的也是要避免与魏家发生直接冲突。类似这样的小摩擦在老人会的日常活动中非常之多,每次摩擦都在魏家的适可而止、陈家的隐忍不发和魏村祥的勇于承担中被消解。
可以说陈、魏两家在长期的博弈中早就达成了一定的默契,他们通过不断试探获知了彼此可以承受的底线,自此之后的任何一次摩擦都在触碰到底线之前就已经停止。陈家因拥有老人会的话语权而在两家矛盾的调和中做出道德上的高姿态,既不主动挑事儿又能在一定程度上允许魏家挑事儿,并且他们通过支使魏村祥来感受和展现作为领导者的优越感,从而满足自身的情感需求。魏家则抱有“我的水平本身不比你差,咱们还都是元老,因为各方面的原因和我的高风亮节我把会长让给了你,你还能不允许我提提意见?”的想法,对老人会的各种活动品头论足。但是他们深知陈家虽然做出了高姿态但并不意味着可以随意践踏陈家的自尊,所以他们才将矛头指向了魏村祥,明面上指责魏村祥实际上针对的却是陈家人。这种隔靴搔痒、隔山打牛似的无关痛痒的骚扰对于陈家来说是绝对可以接受的。正是在这样的默契中,陈、魏两家的矛盾冲突转变成不断的有底线的小摩擦,陈、魏两家各自积累下来的情绪才得以在这些摩擦中宣泄,陈、魏两家的关系也因此而逐渐被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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