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寻求欧洲的转世再生,德国则希望通过欧洲而获得救赎。这两种不同的动机是理解并确定法德对欧洲的不同设计内容的深层原因。
对法国来说,欧洲是恢复其昔日伟大辉煌的途径。法国严肃的国际问题思想家早在两次大战前就对欧洲在世界事务中的中心地位不断下降而忧心忡忡。在冷战的几十年中,这种担忧变成了对“盎格鲁-撒克逊人”统治西方的愤懑,更不用说对与此相关的西方文化的“美国化”的蔑视了。创造一个查尔斯·戴高乐所说的“从大西洋到乌拉尔山脉”的真正欧洲,就是为了纠正这种糟糕的情况。这样的欧洲,由于将由法国领导,将为法国重新找回其辉煌。法国人至今感到这种辉煌仍然是法国的特定命运。
在德国看来,投身欧洲是德意志民族得到救赎的基础,而与美国的亲密关系则是确保自身安全的关键。因此,德国认为一个过分自信且独立于美国的欧洲并非可行的选择。对德国来说,救赎+安全=欧洲+美国。这个公式决定了德国的态度和政策,它使德国既成为一名欧洲真正的良民,同时又是美国在欧洲的最有力的支持者。
德国把它对欧洲的热心承诺看成是对自己历史的净化以及对其道德和政治信誉的恢复。德国通过欧洲使自身得到救赎,既可重振昔日的雄风,又可在自然而然地不引起欧洲对德国的怨恨与担心的情况下完成自己的使命。若德国人寻求自身的民族利益,那就将冒被其他欧洲人所孤立的风险;而若德国人致力于促进欧洲的共同利益,则将得到欧洲的支持和尊重。
在冷战中涉及的主要问题上,法国是一个忠诚、有献身精神和坚定的盟友。每当关键时刻,法国总是与美国并肩战斗。无论是对柏林的两次封锁,还是在古巴导弹危机期间,法国从未动摇过。但是法国希望表现出自己独立的政治人格,并维护法国自身必不可少的行动自由,特别是在牵涉到法国的全球性地位或欧洲的未来问题时的行动自由,这又减弱了法国对北约的支持。
法国的政治精英仍然抱着法国还是一个全球性大国的观念,这实在有点荒谬。1995年5月,阿兰·朱佩(Alain Juppé)总理在法国国民议会重申历届前任总理的思想并宣布:“法国能够也必须坚持自己作为世界大国的天命。”议会厅立即响起了自发的鼓掌声。法国坚持发展自己的核威慑力量,其主要动机是法国认为这样可以增加它自己的行动自由,同时又能使自己在美国作出有关西方联盟整体安全的生死攸关的决定时获得对美国施加影响的能力。法国谋求提高自身的地位并不是为了对付苏联,因为即使从最好的角度看,法国的核威慑力量也只能对苏联发动战争的能力产生十分有限的影响。巴黎倒是觉得自己拥有核武器可以使它在冷战中最高级别和最危险的决策过程中扮演一定的角色。
法国认为,拥有核武器不仅加强了自己是全球性大国的主张,而且还使自己拥有全世界都不得不尊重的发言权。这也加强了法国作为五个拥有否决权的联合国安理会成员之一的地位。这五个成员统统是核大国。在法国看来,英国的核威慑力量仅仅是美国核威慑力量的延伸。之所以如此,尤其是因为英国遵守对美英特殊关系的承诺并在建设独立欧洲的努力中往往弃权。(法国核力量的发展计划,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美国的暗中支持,但法国人却认为这对法国的战略考虑没有任何影响。)在法国的心目中,法国的核威慑力量还加强了它作为欧洲大陆主要大国所具有的领导地位,而且法国是唯一拥有这种地位的真正的欧洲国家。
法国的全球抱负也表现为,它坚定地致力于在大多数法语非洲国家继续维持其在安全方面的特殊作用。尽管法国在长期作战后失去了越南和阿尔及利亚,放弃了法帝国范围更广的地盘,尽管现实情况是法国基本上只是后帝国时期的一个中等欧洲国家,这种安全方面的使命以及法国继续控制着分散在太平洋中的一些岛屿(这些岛屿为法国有争议的核试验提供了场所)的事实,使法国的精英更加坚定地认为法国确实发挥着全球性作用。
所有这些一直使法国要求继承欧洲的领导地位。英国已使自己成为次要角色并基本上依附于美国的力量。而德国在冷战时期的大部分时间里又处于分裂状态并仍然为它在20世纪的历史所困扰。在这种情况下,法国可以拿欧洲的概念大做文章,宣扬自己是欧洲概念的代表,把欧洲的概念说成与法国的观念一致。法国这个最先发明主权民族国家概念并把民族主义变成民众信仰的国家,很自然地把自己看成是独立和联合的欧洲的化身。法国在这样看待自己时所抱的热情,与它当年一度对“国家”概念所抱的热情一样炽烈。法国领导下的欧洲辉煌也就成了法国辉煌。
这种由深刻的历史责任所产生并由独特文化自豪感而增强的特殊使命有重要的政策含义。法国必须保留一块在自己影响范围之内的主要的地缘政治地域,或者说保留一块至少要防止一个比法国更强大的国家出来主宰的地域。这块地域在地图上可以画为一个半圆形。它包括伊比利亚半岛、西地中海的北岸以及从德国到中东欧的广大地区(如图3.1所示)。它不仅是法国安全最低限度的辐射范围,而且也是法国政治利益的最重要地域。只有在确保南欧国家以及德国支持的情况下,建设一个由法国领导的统一独立的欧洲的目标方能实现。但很明显,在法国所拥有的地缘政治轨道内,一个日益强大的德国必将成为法国最难对付的国家。
在法国看来,通过在法国领导下的欧洲统一,同时结合美国在欧洲大陆的首要地位逐渐下降,就可以实现独立统一的欧洲这一重要目标。但若法国要营造欧洲的未来,它就必须既让德国参与又加以束缚,还得逐步剥夺美国对欧洲事务的政治领导。而这将导致法国陷入双重政策困境:一是如何在不断削减美国在欧洲的存在的同时,保持美国对欧洲的安全承诺——法国仍然承认这一承诺是必不可少的;二是如何在阻止德国领导欧洲的同时,使法德伙伴关系成为推动欧洲一体化政治经济相结合的发动机。
图3.1
如果法国是货真价实的全球性大国,那么摆脱这些困境并实现其主要目标也许并不困难。除德国外,欧洲再也没有任何其他国家怀有法国那样的抱负及被同样的使命感所驱使。就连德国也可能受到诱惑而在统一但是独立于美国的欧洲中接受法国的领导,但这只有在德国认为法国确实是一个全球性大国且可以像美国那样为欧洲提供德国无法提供的安全的情况下才有可能。
然而德国明白,法国实力确实有限。法国在经济上远比德国弱,而它的军事力量也并不够(正如1991年海湾战争所表明的那样)。法国的军事力量足以平息发生在其非洲卫星国内部的军事政变,但却既无力保护欧洲,也无力向远离欧洲的地方投送大量军事力量。法国不大不小正好是个中等的欧洲大国。因此,为了建设欧洲,德国还是愿意纵容法国的自大。但是为了真正维护欧洲的安全,德国却不愿意盲目地追随法国的领导。因此,德国一直坚持美国应在欧洲安全方面发挥主要作用。
这个对法国的自尊心来说颇为痛苦的现实,在德国统一后变得更为明显了。而在这之前,法德和解确实表现为法国依靠德国的经济活力心安理得地享有政治领导地位。这种看法事实上对双方都是合适的。因为这一方面缓解了欧洲传统上对德国的担心,另一方面通过造成欧洲建设由法国领导而得到经济上富有活力的联邦德国的支持这一印象起了加强和满足法国的幻想的作用。
然而,即使对法德和解有些错觉,法德和解在欧洲形势发展中仍然具有积极意义,其重要性怎么强调也不会过分的。它为艰难的欧洲一体化进程到目前为止取得的所有进步提供了具有关键性意义的基础。因此,它与美国的利益完全一致,也与美国长期以来对促进欧洲跨国合作的承诺相符合。法德合作的失败对欧洲将是一个致命的倒退,也将给美国在欧洲的地位带来灾难。
美国心照不宣的支持,使法德共同推进欧洲一体化进程成为可能。而德国的统一又增加了法国把德国束缚在有约束力的欧洲框架之内的动因。因此,法国总统和德国总理在1990年12月6日承诺将致力于实现欧洲联邦的目标。十天后,在罗马举行的讨论欧洲政治联盟的政府间会议——尽管英国持保留态度——明确责成欧共体十二国外长拟订一项政治联盟条约的草案。(www.daowen.com)
然而,德国的统一也急剧地改变了欧洲政治的实际形势。这无论对俄罗斯还是法国都是地缘政治上的失败。统一的德国不仅不再是法国的政治小伙伴,而且自然而然地成了西欧无可争议的首要大国,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全球性大国,尤其因为德国是支持重要国际组织的主要出资国。[1]新的现实使法德都不再对法德关系抱多少幻想。因为,德国现在能够也愿意说明并公开地推进它自己对欧洲未来的设想。虽然德国仍然是法国的伙伴,它却不再是受法国保护的对象。
法国政治影响力的减弱已对它的政策造成了一些影响。法国不得不在北约内重新获取更大的影响——为抗议美国的控制,法国已在很大程度上脱离了北约——并通过更多的外交运作来弥补自己的相对弱点。重返北约也许可使法国对美国施加更多的影响,而不时地拉拢莫斯科或伦敦则可从外部对美国和德国施压。
结果是法国重返了北约的指挥系统。不过,这只是法国的政策策略运用而并非真要重返后去争些什么。到1994年,法国又重新成为北约的政治军事决策事实上的积极参与者。而到1995年末,法国外交和国防部长也开始定期出席北约的会议。但法国为此提出了要价:一旦完全重返北约,法国重申决心对联盟结构进行改革,以使美国的领导与欧洲国家的参与之间更为平衡。法国人希望欧洲集体的因素能起更大的作用和影响。正如法国外长德沙雷特(Hervé de Charette)1996年4月8日在一次演讲中所说的那样:“对法国来说,(与联盟和解的)基本目标就是要在联盟内维护运作中可信,政治上可见的欧洲特性。”
与此同时,法国毫不犹豫地在策略上利用它与俄罗斯的传统联系来制约美国的欧洲政策,并在凡是有用的时候就重温它从前与英国的友好关系以抵消德国在欧洲不断加强的首要地位。法国外长1996年8月对此说得近乎露骨。他宣称:“如果法国发挥一种国际作用,它一定会得益于一个强大的俄罗斯的存在,得益于帮助俄罗斯重新成为一个主要大国。”俄国外长随即对此作出了回应:“在世界所有的领导人中,法国人是在同俄罗斯关系中最接近采取建设性态度的。”[2]
法国起初对北约东扩的支持不冷不热——其实是对北约东扩是否可取几乎不加掩饰地表示怀疑。这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为了获取与美国打交道时的影响力而制定的策略。恰恰由于美德是北约东扩的主要倡导者,对法国最适宜的才是采取冷淡态度,有保留地行事,为北约东扩对俄罗斯的潜在影响表示担忧,从而扮演欧洲与俄罗斯的最合适的对话者的角色。法国人甚至给一些中欧人这样的印象,即法国人并不反对俄罗斯在东欧有一个势力范围。因此,法国打俄罗斯牌不仅牵制了美国并向德国传达了一个并不十分隐晦的信息,而且增加了对美国的压力,要美国认真考虑法国提出的改革北约的建议。
北约的扩大归根结蒂需要16个成员国的一致同意。巴黎知道它的默许在达成一致中将举足轻重,而且为了避免来自其他成员国的阻力,法国的实际支持是必须的。因此,法国毫不隐讳其意图,就是把它对北约扩大的支持作为抵押品,要挟美国最终接受法国改变联盟内部力量对比及其根本组织结构的决心。
法国原先在支持欧盟扩大方面也同样采取不冷不热的态度。这一进程主要由德国带头。美国也给予支持,但没有像介入北约扩大那么深。尽管法国在北约内往往争辩说,欧盟的扩大将为那些前共产党国家提供更为合适的保护伞,但当德国开始力争更迅速地把欧盟向中欧扩大的时候,法国却立即开始提出技术上的问题,并要求欧盟对欧洲南部不受保护的地中海一翼给予同样的重视(这些分歧早在1994年11月法德首脑会晤时就已经出现)。法国强调后者还收到了赢得北约南部成员的支持的效果,从而最大限度地增加法国在讨价还价过程中的筹码。但法国这样做的代价是扩大了法德两国在欧洲地缘政治观上的分歧。1996年下半年,法国最终同意波兰加入北约与欧盟,才部分地缩小了法德间的这一分歧。
从历史演变的角度看,法德之间的这种分歧是不可避免的。自两次大战结束以来,民主德国就一直认为,法德和解是在分裂的欧洲西半部建设一个欧洲大家庭所必需的。这种和解对德国恢复历史名誉也十分重要。因此,德国为此付出接受法国的领导这一代价还算公平。与此同时,苏联对脆弱的联邦德国持续的威胁又使忠于美国成为德国能生存下去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就连法国也承认这一点。但在苏联崩溃后,为了建设一个更大更统一的欧洲,再从属于法国就既无必要也无好处了。统一的德国实际上已是一个更加强大的伙伴,所以平等的法德伙伴关系对法国来说是再公平不过的事情了。因此,法国没有其他选择而不得不接受德国更愿与大西洋彼岸的盟友和保护者建立首要的安全联系这个事实。
冷战结束后,这种联系对德国来说变得更为重要。从前它使德国避免了外来直接威胁的侵害,也是德国最终统一必要的先决条件。随着苏联的解体及德国的统一,现在德国与美国的联系又为德国提供了保护伞。在这一保护伞之下,德国可以更公开地在中欧起领导作用,同时又不对其邻国构成威胁。这种同美国的关系提供的不仅仅是德国行为端正的证明书,它还向德国的邻国保证,若它们同德国保持密切的关系,也就意味着与美国建立更为密切的关系。所有这些都使德国比较放松地公开阐明自己地缘政治的优先考虑。
德国这一航船安全地停泊在欧洲。美国在欧洲可以看得见的军事存在又使它变得无害而可靠。因此,德国现在可以力促把新近获得自由的中欧国家融入欧洲框架。这将不再是旧时德帝国主义的中欧,而是一个在德国的投资及贸易带动下经济复兴并更为友善的大家庭。德国还将扮演赞助者的角色,最终把这个新的中欧正式纳入欧盟和北约。由于法德联盟为德国扮演更具决定性的地区角色提供了重要舞台,德国就不再需要在其特殊利益轨道内表现自己时羞羞答答了。
在欧洲地图上,德国的特殊利益区域可用一个长椭圆形来表示,在西部当然包括法国,在东部则覆盖中欧新获得解放的原共产党国家,还包括各波罗的海共和国、乌克兰、白俄罗斯甚至延伸至俄罗斯境内(可参见图3.1)。从许多方面看,这个区域与德国在历史上曾有过的建设性文化影响范围相一致。这个范围是由德国城市和农业殖民者于前民族主义时期在中东欧和波罗的海诸共和国区域内营造出来的。他们在第二次大战过程中已被扫除干净。更为重要的是,如果把法国(前面已有论述)和德国特别关注的地区放在一起,在如图3.1所示,这两个地区实际上勾画出了东欧与西欧的界限,而两个地区的重叠部分则突出了法德关系和地缘政治上有决定意义的重要性,因为这是欧洲的重要核心。
20世纪90年代中期德国与波兰的和解,标志着德国在中欧扮演更为公开自信的角色的关键性突破。尽管开始时有点犹豫,统一的德国(在美国的推动下)正式承认了奥得-尼斯河为它与波兰的永久边界。此举又消除了波兰与德国建立更为密切关系的唯一的最重要的障碍。在双方进一步采取了一些相互友好和谅解的姿态以后,德波关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但双边贸易迅猛发展(1995年波兰超过俄罗斯而成为德国在东方的第一大贸易伙伴),而且德国成了波兰加入欧盟最主要的支持者,德国还与美国一起成了波兰加入北约的最主要的支持者。如果有人把到90年代中期波德的和解在中欧的地缘政治重要性同法德和解早先对西欧的影响相提并论,这一点也不过分。
德国的影响可以通过波兰向北辐射到波罗的海诸国,向东可以到达乌克兰和白俄罗斯。而且波德和解的范围通过波兰不时地参与法德关于欧洲前景的重要磋商而有所扩大。所谓的魏玛三角(由于第一次法、德、波三边高级磋商在德国城市魏玛举行而得名,这一磋商后来定期举行)在欧洲大陆形成了一个拥有三个国家总共1.8亿人口和十分明确的民族认同感的重要地缘政治轴心。一方面它进一步加强了德国在中欧的主导作用,但另一方面德国的作用又因波兰和法国参加三方对话而有所抵消。
德国对欧洲主要组织东扩十分明确的承诺使中欧更易于接受德国的领导,对那些较小的中欧国家来说更是如此。德国作出这样的承诺就使自己肩负起了与根深蒂固的西欧观念很不相同的历史使命。按照西欧那种观念,发生在德国和奥地利以东的事情多少已超出真正欧洲所应关注的范围。早在18世纪初,博林布鲁克勋爵(Lord Bolingbroke)[3]就明确声称,东部的政治暴力事件不会带给西欧人任何影响。这种态度在1938年慕尼黑危机时又重新出现。90年代中期在波斯尼亚冲突期间,英国与法国也再次采取了令人悲叹的态度。在目前有关欧洲未来的辩论中,这种看法仍是一股暗流。
与此相反,在德国真正引起辩论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北约和欧盟哪一个应该先扩大。国防部长支持北约先扩大,而外交部长则主张欧盟先扩大。结果是德国成了建立一个更大更统一的欧洲的无可争辩的倡导者。德国总理曾经把2000年定为欧盟实现第一次东扩的目标,德国国防部长也最先提议把北约成立五十周年作为实现北约东扩的有象征意义的适当时间。这样,德国对欧洲未来的看法就与它的欧洲主要盟友有了差别:英国人明白表示他们宁可建立一个更大的欧洲,因为他们把扩大看成是淡化欧洲统一的途径。法国人则担心扩大会增大德国的作用,因此支持搞一个范围较小的一体化。而德国对这两种想法都支持,从而在中欧获得了它自己的独特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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