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超
早在20世纪60年代,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就已指出“当今的时代或许应是空间的纪元”,而其最基本的特征是“并置”(juxtaposition),“我们所居住的空间,把我们从自身中抽出,我们生命、时代与历史的融蚀均在其中发生,这个紧抓着我们的空间,本身也是异质的。换句话说,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我们得以安置个体与事物的虚空(void)中,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被光线变幻之阴影渲染的虚空中,而是生活在一组关系中,这些关系描绘了不同的基地,而它们不能彼此化约,更绝对不能相互叠合。”[1]
城市空间无疑是现代空间的典型,它由杂多的异质空间并置而成,同时又有其独特的同一性,并由此形成自己的身份。当然,城市空间的身份认同指向的其实是更高层面上的国家身份认同。两者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同构性,福柯在一次访谈中指出:“现代城市再也不被当成一个特权地点,不再被当成田野、森林、道路范围中的一个例外。城市再也不是在共同法律之外的孤岛。反而,城市有许多它们自己造成的问题,它们所采取的特殊形式,成为了统治理性的模型而施之于整个国家。”[2]
那么,城市空间的“身份认同”又是怎样实现的?20世纪在天津的租界作为“城中之城”提供了典型的案例。第二次鸦片战争后,西方列强在长枪短炮的掩护下,顺着海河开进天津,并逐渐把交通便利的海河两岸强据为租界。英国、法国、德国、奥匈帝国、意大利、比利时、俄国、美国、日本等九个国家分别在天津划定租界,这些租界紧密地并置在一起,形成了难得一见的空间形态。美国记者赫塞在天津英租界出生、长大,多年后他回忆道:“我长大的地方是一座多么怪异的城市啊,只需要三四个中国铜板,我就能乘黄包车从我英国的家到达意大利、德国、日本或比利时。我去法国上小提琴课,跨过河就能到俄国。我经常去俄国,因为那儿有一座带湖的美丽的森林公园。”[3]尽管这些租界隶属于不同区域、文化迥异的民族国家,却在天津这块土地上形成了相对统一的城市空间,而且租界内建筑宏伟,道路宽阔,交通便利,学校、兵营、医院一应俱全,环境优雅,卫生整洁,同周边的天津老居民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天津租界在总体上形成了极具同一性的城市空间,并获得了独一无二的“租界身份”。不可否认,“租界”一词本身作为整合性的概念为其身份认同提供了前提。然而,我们不应该忽略另外一个更关键的整合因素——宗教。
意大利当代学者M·马里内利(M.Marinelli)在研究当年天津意大利租界的一篇文章中,针对租界统一性的形成提出了“情感资本说”。在他看来,情感不仅是个体精神活动的形式,还可以反映群体心态的模式,且有助于它的生存。因此,情感在强化爱国意识方面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它们有助于保障主导群体的稳定性,并且维持相应的社会秩序,“就此而言,需要一种更具社会化和政治化效用的表达模式:这一结构可以通过媒体或国家报道的途径来创立,这样的途径可以用特定的直接的方式有力地传达出普遍的情绪,并且以某种方式限制并驾驭个体的情感。这一结构是殖民惯性的一个重要组成,它可以被定义为群体的情感资本:它本身就是一个建构中的结构,一个实践统一和实践生发的原则,它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都是强有力的和可用的。在殖民机构中,通过实践知识的体系建构起来的情感资本会创造出一种倾向,即承认殖民主体,并在具体的意识形态域中,使其空间成为‘自然’的存在。因此,集体的情感资本建构起了一个主体的空间:因为它既是思想的栖居形式,也是视线被统一化之途。”[4]具体就天津租界来说,基督教的宗教情感则是最重要的“情感资本”。
鸦片战争之后,西方列强逼迫清政府签订的许多不平等条约中都有“保教条款”,为基督教在中国的大规模传播开了方便之门。1858年,清政府与俄、美、英、法四国签订的《天津条约》都列有容许外国传教士在内地自由传教的所谓“宽容条款”,肯定基督教的“劝善”性质,规定传教习教之人皆受法律“保护”。此后,大批外国传教士涌入天津,建造了许多教堂。这些教堂主要建造在租界之内。按照福柯的观点,教堂在殖民地往往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基督教精神在“空间和地理中刻划上它根本的符号。节制个人生活的不是口哨,而是钟声。……在教堂钟鸣下,每个人都在履行他/她的责任”[5]。教堂在天津的租界同样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半殖民地半封建时代的天津人对教堂钟声绝对不会陌生。非独钟声,据说当时天津仅有的两架西洋铜管风琴都在教堂里。管风琴音域宽广,演奏时声音宏大丰满,圆浑和谐,伴着唱诗班的歌声,显得神圣庄严,厚重悠远,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时,方圆十几里之内都能听得见。这钟声饱含着“基督教精神”,作为租界的“情感资本”,不仅日复一日地“同一”着租界、建构着租界的主体性,还迫使租界以外的人承认它的主体性。
天津租界身份认同的成功实现,至少昭示了两点经验:一是需要有个整合性的概念;二是需要有核心的“精神资本”。这对现代天津的城市身份的认同不无启示意义。天津自来就是中国最具异质性的城市之一。近代以来,天津作为重要的通商口岸之一,西方的异质文化大量涌入,在中西文化的碰撞、融合中,一度确立了“最现代”的都市身份,“19世纪后半期,天津成了西化运动的基地,引导了中国军事现代化和社会基本结构的转型。”[6]改革开放以来,天津城市空间异质性更加丰富,当年的租界以各种空间形式(如小洋楼、教堂等)存留下来,新兴的“意式风情区”“欧式风情街”得以建造,现代化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还有老天津的大量本土建筑等等。然而,一座城市的确立靠的不仅仅是界碑,更要有足以让人认同的独特的身份,而“异质性”是把双刃剑,融合的好就会实现独特的城市身份,反之就会导致解体。如何实现独特的城市身份?这正是天津走向独具特色的现代化都市进程中所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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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米歇尔·福柯:《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包亚明主编:《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1页。
[2][法]米歇尔·福柯:《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包亚明主编:《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页。
[3]J.R. Hersey. A reporter at large:homecoming I:the house on new China road. New Yorker,10 May 1982,54.
[4]Maurizio Marinelli. Making concessions in Tianjin:heterotopia and Italian colonialism in mainland China. Urban History,36,3(2009).
[5][法]米歇尔·福柯:《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包亚明主编:《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8页。
[6]Maurizio Marinelli. Making concessions in Tianjin:heterotopia and Italian colonialism in mainland China. Urban History,36,3(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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