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日本鬼子很少有大队下乡围庄了。只是特务队常常夜里偷偷从据点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窝藏在村里。免不了就有那少数的工作同志,或送信的人,不小心,被敌人捉住,捆绑起来。
一天晚上,雨来从夜校回来,趴在油灯底下,给妈妈念新学的课文。妈妈坐在灯边,一边听着,一边穿针引线地纳鞋底子。
雨来念着念着,眼皮子发沉,打起盹儿来。妈妈说:“快去撒泡尿,回来睡觉吧!”
雨来迷迷糊糊,光着脚跑到堂屋地,蹬在后门坎子上,向院里撒尿。一阵夜风吹来,雨来打了个冷战,撒完尿,正要转身回屋里去的时候,听墙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和嗡嗡哝哝的说话声。雨来的心跳起来。他两眼注视着墙头,仄着耳朵,想听他们说的什么,可是听不清。忽然,他看见墙头上探出一个黑糊糊的东西。雨来睁大眼睛,仔细看,分明是一个人脑袋。雨来忙躲进门里,只听扑通一声,那人跳进院里来了。雨来扭头往屋里跑,低声叫着:
“妈妈!妈妈!”
妈妈从雨来的声音和惊慌的神情,知道有了事,忙问:“什么事?”
“跳进人来啦!”
妈妈的脸色刷地变得苍白了,她知道跳进来的是什么人。妈妈伸手就从炕上把雨来的书抓过来,塞到炕席底下,叫雨来:
“快上炕,装睡觉!”
这时候,又听前院有人绊在水桶上。哐啷哐啷,连人带桶倒在地上的声音,夹杂着咒骂的声音。一个粗哑的嗓子骂道:
“狗操的,还下上障碍物啦!真他妈丧气!”
雨来已经爬上炕,躺在炕头,拉过被,蒙头盖上。妈妈仍旧坐在灯下纳鞋底子。
前后院已经有了很多杂乱的脚步声和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又听有人踢得那水桶乱滚,骂骂咧咧地到了堂屋。门帘子忽地一下掀开了,跟着,伸进一支手枪,后面探进一个脑袋。凸起的脑门儿和鼻梁相接的地方,滴溜溜闪动着耗子一样的小眼睛。他缩着脖子,把整个的屋里瞧了一遍。目光停留在雨来的身上,问雨来妈妈:
“被底下是什么?”
雨来蒙在被里不出声,妈妈回答说:“我的孩子,刚躺下睡啦!”
特务用门框隐住身子,把手枪对着雨来,大着胆子叫道:“把被给我揭掉!”
雨来妈妈没有动,反问那个特务:“孩子睡觉,揭他的被干什么?”
特务瞪着眼睛,威吓雨来妈妈:“揭不揭?不揭我开枪啦!”
雨来妈妈探过身子去,伸手把雨来身上的被掀到一边。雨来装着被惊醒的样子,用手揉着眼睛,说:
“怎么把我的被给揭掉啦?”
他假装刚看见那个特务,坐起来,问他:“干什么的?你找谁?”
这个特务没有答理雨来,只瞥了雨来一眼,就把手枪对着雨来妈妈,低声问:
“有八路军没有?”
妈妈摇摇头,回答说:“没有!”
这个特务,把门后、柜底下、缸里,搜寻了一遍。歪脖子横着耗子眼睛,叫道:
“给我老老实实在炕上呆着!别动!”
他见雨来坐在那里,两眼直望着他,就把枪口对着雨来的脑门儿,威吓说:
“你朝我眨巴眼睛干什么?心眼儿里打主意哪是不是?就给我老实地躺着!”
等雨来拉着被子躺下去,他又把枪口对着妈妈:
“敢动一动,敢叫一声,就给你两颗‘定心丸’尝尝!”
这个特务横着脖子,翻翻眼珠儿出去了。
听堂屋有人压低着嗓音,喊叫说:“太君问你们,都准备好了没有?”前后院都有人,用同样压低的嗓音回答:“都准备好啦!”
问:“车子都推进来了?”
回答:“推进来了!”
随着急速的脚步声,问话的掀帘子来到屋里,瞧他那副神气,就像来到他自己家里似的,只四下扫了一眼,就盘腿坐在炕上,把头上的黑呢子礼帽摘下来,放在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包,打开,放在自己面前,把夹在右耳朵上的半截烟卷拿下来,倒掉烟头上的一点儿烟末,用长长的指甲,把纸包里的白面,挑到烟卷头里,然后,划着火柴,仰脖子,吸溜吸溜地抽起来。从他两个鼻孔里喷出的烟,散发出一种使人恶心的腥臭味儿。
妈妈坐在雨来身边,偷偷地打量这个特务,穿一身黑礼服呢制服,胸脯的口袋外边,吊着的一条表链儿,活像条蛇。分发抹着浓浓的油,狗舐似的一般光滑。黄白的面皮,满是酒刺。鼻孔里伸出两撮黑毛,左眼眉底下,一个核桃大的肉瘤。妈妈心里暗暗叫道:(www.daowen.com)
“这不是佐佐木特务队的大队副孙大瘤子吗?”
最近从天津调来的日本特务队长佐佐木,手下二十多个最凶恶的特务,都是佐佐木从天津亲自挑选来的。只有这个大队副是本地人。因为他眼眉底下有个肉瘤,人们都叫他“孙大瘤子”。他一边吸着白面,问雨来的妈妈:
“你们这村子里,常来八路军工作人员吗?”
雨来的妈妈摇摇头,回答说:
“不知道!”
孙大瘤子脸上带着严厉气恼的神情,翻了雨来的妈妈一眼,吸了两口白面,大概是享受着白面的醉意,闭着眼睛,拖长着声调,问:
“常来八路军游击队吗?”
雨来的妈妈仍旧摇摇头,回答说:
“不知道!”
孙大瘤子没有睁开眼睛,又问:
“大部队来过吗?”
虽然他的声调还是拖得长长的,声音也不高,可是已经明显地带出了不满意和威胁的意味。
雨来妈妈还是摇摇头,回答说:
“不知道。”
孙大瘤子又吸了两口白面,把刚刚吐出嘴的臭烟,又顺鼻子眼吸进去,一伸脖子,咽进肚子里,恶狠狠地斜了雨来妈妈一眼。然后低头,重新拿指甲往烟卷头里挑白面,用伤了风似的鼻音,拉长了声调,说:
“我说,你怎么老是摇头哇?我看,你的脑袋在肩膀头子上,长得有点儿不牢靠了吧?”
妈妈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轻易不出门,就是来了八路军也不知道。”
孙大瘤子吸完一口白面,突然,把烟卷头往炕上一摔,横眉立眼地叫道:
“不知道,不知道。八路军一来你什么都知道啦!”
这时候,进来一个特务,向孙大瘤子打个敬礼,说:
“太君请孙队长!”
孙大瘤子下炕,收起白面,戴上礼帽,用那种凶恶的目光盯着雨来妈妈,咬着牙说:
“早晚宰了你!”
然后,跟那特务一同出去了。
雨来从被头露出一对小眼睛,望着妈妈,悄声问:
“都走啦!”
妈妈向雨来使眼色,做手势,叫雨来不要说话。前后院和堂屋,不断地有人走动。
一个特务掀帘子进来,向雨来妈妈叫道:
“下炕,烧壶水喝!”
雨来妈妈下炕,到堂屋给特务们烧水。孙大瘤子跑到堂屋,吩咐一个正坐在锅台上抽白面的特务,说:
“你盯着这老娘儿们,一不留神,就可能在水里给咱们下点儿毒药。”
于是,这个特务寸步不离地两个眼睛跟着雨来妈妈转动。
这一宿,敌人并没有提到八路军工作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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