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由丰臣家出资建造的京都方广寺大佛殿宣告完工,同时他们还特地雕了一口大钟,并请来了南禅寺的长老,一代高僧文英韩清为其撰写铭文。
接着,秀赖又让片桐且元去安排为大佛开光等事宜,一票人忙得不亦乐乎。
而远在骏府的德川家康听说方广寺的大钟写了铭文了,而且还是文英清韩的手笔,于是便让本多正纯想办法复刻了一份拿来看看,同时陪着一起围观的还有天海和幕府御用的儒学教头林罗山。
看着看着,天海突然就“哎呀”了一声,然后说道: “这文章可不简单哪。”
“嗯,写得挺好,不愧是文英清韩。”家康说道。
“不是,您来看这里。”顺着天海手指的地方,家康和林罗山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分别为不同两组短句的八个字上:国家安康,君臣丰乐。
这两句话相隔甚远,要是不刻意连着看的话几乎根本没法把它们挨一块儿想。
所以德川家康有点莫名:你看文章怎么跳着看的?
一旁的林罗山是汉学大家,已经看出了门道,但毕竟是儒家人士,不好意思抢人功劳,只能站着笑而不语。
“国家安康,就是大御所您的名讳:家康;而君臣丰乐,则指的是丰臣家。”
“天海,你这个解释很有趣啊。”家康听着便笑了起来。
但天海却根本就没有想笑的意思: “大人,这是诅咒。”
看着对方一脸严肃的表情,家康知道这个老和尚是认真的:“那你倒是说说,这怎么就是诅咒了?”
“国家安康,就是把家康二字给拆开,即‘家康’身首分离的意思,这八个字连在一起,就是‘家康身首分离,丰臣家上下平安’。”
也不知道数百年后咱大清雍正爷的那个著名的“维民所止”文字狱是不是山寨了天海的创意。
听完之后,家康笑了,而且是哈哈大笑,这回他不是觉得有趣了,而是高兴。
长久以来一直在寻找的那个把柄,今天终于找到了。
数日后,使者从骏府城出发,前往大阪,要求丰臣家对于诅咒大御所德川家康一事做出合理的解释。
对此,丰臣家的反应是又惊又怒又愁。
惊的是:怎么这世界上竟然会有这种不要脸的人?死乞白赖地捏造把柄来坑人?
怒的是:怎么这世界上竟然会有这种不要脸的人!太不要脸了!
愁的是:这不要脸的家伙我们又打不过他,怎么办呢?
片桐且元提出的建议是,先去南禅寺问一下写铭文的文英清韩,确认一下他到底有没有真的诅咒家康。如果确实没有的话,那么自己将带着清韩亲自去一趟骏府城,向德川家康当面做出解释。
这是一个让人说不出好坏的办法,因为眼下似乎也就只有这一条道可行,所以淀夫人准了。
再说那南禅寺的文英清韩,当他得知片桐且元的来意之后,给出了一副出家人特有的不屑表情: “贫僧写这铭文,为的是祈祷丰臣家,至于诅咒之说,那纯粹是一些不学无术的无赖宵小自己意淫出来的吧?”
“那么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一趟骏府,当着大御所的面,向他解释清楚呢?”
“别说是当着他的面了,最好将这份铭文传遍天下,让所有读过书的人都来议论议论,看看这到底是诅咒还是祈福。”
于是一行人就这么去了骏府,至于那个开光仪式,那是肯定没法再开了。同时被取消的活动还有一个,那就是每年8月18日的丰臣秀吉周年忌日。
八月二十日,一场关于铭文是否存有诅咒之意的辩论会在骏府拉开了序幕。
正方代表为德川幕府的天海,金地院崇传以及五山寺的各位高僧,当然,林罗山也位列其中。
金地院崇传和天海一样,都是侍奉家康左右的和尚,有事的时候出谋划策,闲着的时候互相斗上一斗,跟本多派大久保派基本雷同。
至于那五山寺,说白了就是分别位于五个山头的五座寺庙,只不过规格很高。
按照当时日本的禅寺等级制度,最高级别的是南禅寺,就是文英清韩的那家,而南禅寺下,就是被称为“五山”的相国寺、天龙寺、健仁寺(我没打错字)、东福寺、万寿寺。
而五山之下还有十刹,那位著名的得道高僧一休和尚小时候出家的安国寺,正是列于十刹之内的高级庙宇。
而反方的主要战力只有两个:片桐且元、文英清韩。
但结果却是相当出人意料的,尽管德川一方的各路高手轮番攻击,双方一来一往地辩论了大半天,从佛教说到儒教,再从儒教扯到文英清韩是个从九州熊本来的乡下和尚,最后都要开始相互谩骂对方是秃驴了,可这帮人却始终说不过清韩,连半点便宜都没占着。
最终,一直没说过话的片桐且元实在是忍不住了,开口表示说你们到底要闹哪样啊,不就是想抓个把柄么?得了,就当我们认栽,老爷子你开条件吧,这事儿你想怎么摆平?
这人从一开始就明白家康的真实意图,其实他这次来的真正目的并非是想跟人辩论,而是打算借着辩论之名,行谈判之实。
德川家康一看来了个识相的,于是连忙下令大伙暂停,都别骂了,先回去休息休息,喝点水吃点饭再好好洗个澡睡个觉,等来日咱亲自和片桐大人谈条件。
于是这场辩论会便这么散了场,文英清韩在接受了一些调查之后很快便返回了南禅寺,而片桐且元则留在了骏府,等着谈判之日的到来。
可这一等就是好几天,别说跟他谈判了,就连来找他唠嗑说话的人都没有。
寂寞的且元一直到了二十九日才有人来鸟了他一下,告诉他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可以开始谈判了,同时那人还表示,家康大人有点忙,所以就由我来代表德川家跟你谈谈。
那人是本多正纯,奉家康之命前来谈判。
从两人会面之后开始,正纯的态度便强硬得让且元诧异,仿佛他跟自己有仇似的。(www.daowen.com)
当片桐且元表示,自己可以让丰臣秀赖亲笔写一封保证书,保证自己对幕府绝无二心的时候,被本多正纯非常粗暴地给打断了: “你做什么梦呢?”
且元一愣。
正纯则继续说道: “大御所大人这次极为生气,他根本就没想到自己都已经如此德高望重了居然还有人敢公然诅咒他。你们丰臣家难道对此就只给一张保证书就想打发了事了?”
且元说那你想怎样?
“为了平息大御所大人的怒火,我们几个重臣商量了一下,一致认为办法只有三个。”
第一,让秀赖离开大阪去江户做人质;
第二,让淀夫人离开大阪去江户做人质;
第三,让丰臣家交出大阪城,去别的地方当一名普通的路人甲级别的诸侯。
这三条是选择题,只需选一个就成,不必三个都要。
可凭良心说一句,这每一条都足以让丰臣家家破人亡了。
所以片桐且元表示这个自己万万不能接受,同时又说,我不和你谈,我要和德川大人谈。
“大御所大人不想见你。”
其实不光是不想见,同时也见不了。
此时此刻,在骏府城内的另一间屋子里,正在举行着另一场谈判会。
与会者主要有两人:德川家康和大藏局。
这是因为片桐且元迟迟不归,淀夫人心生疑虑,于是便让自己的乳母也前往骏府城,一来问问且元去了哪儿;二来探探家康的口风。
面对大藏局,家康显得非常亲热,就差当面对老太太说您是我的亲人这句话了。
但大藏局却还是有些忐忑不安的,毕竟大钟铭文一事闹得这么大,她自己都觉得,这事儿肯定不会那么简单地收场,所以在见面寒暄过后,先是弱弱地问了句,说片桐大人还在骏府城吗?
家康连忙回答说当然还在,每天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他跟我谈笑风生,也多亏了他,我知道了不少关于秀赖、淀夫人还有大阪城的近况。
大藏局表面笑着说那真是太好了,但心里却咯噔了一下:片桐且元跟德川家康说大阪城里的事干吗?
接下来,她又问说,关于方广寺大钟铭文,您打算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为何要这么问?”让大藏局没想到的是家康竟然摆出了一副相当无辜的面容,仿佛这文字狱是别人给搞出来的。
于是大藏局只好很耐心地表示,你不是说这大钟铭文是诅咒吗?既然是诅咒,那你打算怎么处理那诅咒你的人呢?
家康听完之后便哈哈笑了起来: “那只是秀赖因为年轻而偶犯的一个小失误吧?我好歹也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论辈分也是他的爷爷,怎么可能因为这种小事和自己的孙子斤斤计较呢?”
大藏局顿时有一种如释重负,或者说是喜出望外的感觉: “这么说……您不会出兵攻打丰臣家了?”
“你这是说哪儿的话?我至于这么干么?”
“那……那真是太好了!”
与此同时,片桐且元的房间里则是一声哀叹: “那……那就容我回大阪城仔细商议之后再作答复吧。”
本多正纯露出了自见面以来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笑容: “可以,那大御所和我就静候佳音了。”
两个使者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为了相同的事情和相同的一方进行谈判,却受到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对待以及得到了两种完全相反的答复。这正是德川家康的用意所在。
九月七日,大藏局和片桐且元回到大阪城复命,当淀夫人先是听大藏局表示德川家康非常热情非常大度地既往不咎之后,又听了片桐且元所带来的那三条近乎灭门的条件,当即便心生疑虑了起来。
她的疑虑主要是针对片桐且元。
而一旁的大野治长更是坦白地道出了自己的看法: “片桐且元这家伙,该不会是和德川家私通吧?所以才会想出如此苛刻的条件,为的就是让我们做出妥协,以便向骏府那边邀功。”
淀夫人默默地点了点头,算是不否认。
于是大野治长进一步地表示道:把他给做了吧。
同时还有一个比较老套的计划:让片桐且元过来开会,讨论那三个条件,趁着这个当儿,掷杯为号,杀出刀斧手,将其剁为肉泥。
但开会的那天片桐且元压根就没去,情知不妙的大野治长立刻亲自率领一批人马赶赴片桐府邸,打算上门杀人,可当他们赶到的时候,家里早就已经空空如也,别说且元本人,就连他的家小还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带走了。
片桐且元连夜出逃,投靠了德川家康,不为别的,就为了保命,和当年的石川数正一样,这位始终坚持要让丰臣家以妥协的方式面对德川家的丰臣家家臣,本来就已经处处遭到强硬派的猜忌而如履薄冰,现在更是因为落入家康一手设计的圈套之中而被彻底打上了内奸的烙印,不得已,只能趁着还没被砍死之前细软跑了。
德川家康倒是很大度,毕竟人是他坑的,总该负责吧,所以他当即下令,收留且元,并且还亲自接见了他。
见了面的第一句话是: “大阪城居然连你这样的人也容不下了啊。”
且元笑笑,说这一切全都拜您老人家所赐。
家康也笑笑,反正你现在也没啥事儿了,那就跟着我一起去看看那座号称永攻不落的大阪城,是怎么被打下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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