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要想说明白日本的天主教,首先便有一个不得不提一下的人,那便是沙勿略。
此人是个传教士,在日本历史上占据了重要地位的传教士,外号沙秃子,不是我起的。
他生于西班牙巴克斯,是有钱人家出身,父亲是纳瓦拉王国(西班牙境内)国王手下的重臣,所以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十九岁便去了名门巴黎大学深造,主攻自由艺术,兼修哲学。后来,受了同住一个宿舍的好友依那爵·罗耀拉的影响,决定投身宗教,致力于为上帝服务。
且说这位罗耀拉先生也是个相当强悍的人物,他是耶稣会的创始人,并且发明了一种全新的修行方式,取名为神操。 (真的)
在好友的带动下,沙勿略也加入了耶稣会,并且光荣地成为了首批传教士,而当时的葡萄牙国王约翰三世还非常热情地邀请老沙上葡萄牙位于东方的殖民地去普及天主教,以便让那些未开化的土人们变得性格善良更方便统治些。
沙勿略答应了,公元1541年,他乘船出海,向着遥远的东方驶去。
他来到的第一个地方是印度的果阿,当时属葡萄牙的占领殖民地。在那里,他开始了自己宣教的处女战。
宣教的方式相当简单粗暴——沙勿略先让葡萄牙士兵把一个村庄里的男女老少都赶在一块儿,然后开始用巴斯克语讲解天主教的教义——巴斯克语乃西班牙北部的方言,西班牙人都保不齐百分百能听明白,更别说坐在下面的那群从没上过学也没念过书的印度土著了。
但沙勿略显然顾不了那么多,他在讲完教义之后,便用结结巴巴的当地土语兑上一些肢体语言要求土著们跟他起誓,说是从此以后只相信天主,只承认天主,只认同天主,阿门。
望着四周围全副武装的葡萄牙士兵,土著们被迫跟着阿门了起来,就这样,短短数年时间里,沙勿略就取得了让数万人受洗的可喜成绩。不仅如此,他还带着土著们将当地的佛教庙宇给毁了个精光,算是消灭异教邪教。
那年头白人在亚非拉的“宣教”多半都是那么搞的,可以说纯粹就是在欺负人家手里没家伙又不认字,吃了没文化的亏。
在印度获得大好成果的沙勿略似乎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他竟然决定再接再厉,用差不多类似的办法去并非葡萄牙殖民地的日本宣扬一下上帝。
天文十八年(1549)八月十五日,沙勿略在日本带路党党员弥次郎的率领下,携另外两名传教士,穿过马六甲,来到日本海,并成功地从萨摩上了陆。此时的他踌躇满志,发誓要将日本给打造成东方的天主教基地。
可到了之后哥们儿才发现自己失算了,印度和日本压根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当时的日本正值战国时代的最高潮,人人都是兵强马壮并窥探着天下,根本不会怕西洋各国的殖民者,也别说怕了,你要真敢动人家直接就做了你。
至于文化程度,日本人也是相当凑合的,毕竟跟在中国身边白学了那么几百年,无论是修养还是艺术造诣,丝毫不逊于那些自称文明的欧洲白人。
要想在这里搞坑蒙拐骗强买强卖的勾当,是绝对行不通的。
到了当年年底,沙勿略不但没能诓到几个人来入伙,反而还因在一次宗教辩论大会上输给了当地的僧侣,被指摘为邪教,所以遭到了当时的萨摩领主岛津贵久相当客气的逐客令,贵久说是请他去京都看看,那边或许有需要上帝的人。
但沙勿略并没有马上上京,而是先于天正十九年(1550)来到了九州北部以及本州岛的周防(山口县)地区,想在那里转转,以便寻点生机。
要说上帝还真不是没给他机会,沙勿略才到了周防没几天,就承蒙当地诸侯大内义隆的召见。其实义隆属于活了一辈子没见过外国人想瞅个新鲜的那种,至于天主教什么教的,都在其次。
而沙勿略却并不知道,他以为这个日本诸侯是真心对天主教感兴趣,于是在家备足了功课,把大内义隆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穿几号内裤都调查了个一清二楚,然后便胸有成竹地赴约了。
双方见面打完招呼,还没说上几句,沙勿略突然就表示,大内阁下,你有罪。
大内义隆很莫名,说我最近又没干过什么坏事,哪有罪了?
“听闻你好男色。”沙勿略很正儿八经地说道。
王公贵族爱美少年在当年的日本很是普遍,我们在很久之前便已经说过,所以面对沙勿略的发难,大内义隆一时半会儿还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一边点头承认一边又在努力回想:是不是自己虐待了哪个基友?
没有啊,自己对大家都很好啊。
想到这里,义隆实在是忍不住了: “我有何罪?”
“你好男色,这在天主教义中乃是大罪,要下地狱的。我的孩子,现在迷途知返还来得及。可怜的羔羊,让我救赎你吧。”
大内义隆顿时火冒三丈,心想你丫在我这边无证传教我还没说什么,你倒是先管起我家的事儿来了,而且还又是孩子又是羔羊的,你以为你谁啊?我爹?
于是他当即下令,将沙勿略逐出周防,该滚哪儿去滚哪儿去。
沙勿略滚到了京都,在那里他受到了个别商人的热情招待,比如一个小西隆佐的药材商就对他特别好,不但盛情款待,还告诉他日本的各种风土人情以及社会潜规则,这些都让沙勿略认识到,如果真心要想在日本做出一番事业来,光靠以前在印度那样子是肯定不行了,必须得先了解日本文化,这样才能走近日本人。
顺便一说,这个小西隆佐数年后成了天主教徒,他儿子后来也入了教,名字叫小西行长。
沙勿略在京都晃荡了好几个月,沿途说法宣教,本来还想上比叡山找山里的和尚们来一场辩论的,不过被人家拒绝,也就只好作罢。
天正二十年(1551)春,沙勿略再一次来到了周防,并再一次得到了觐见大内义隆的机会。这次他学聪明了,知道日本人注重表面印象,特地穿了一套特漂亮的西洋礼服,并且大包小包拎了好几麻袋的礼物,里面有怀表、小手枪、眼镜、望远镜等等新奇玩意儿,还附带了一封果阿地区主教的亲笔信。这信本来是要给天皇的,可那年头兵荒马乱的天皇哪有工夫理这些啊,沙勿略连皇宫的门把手都没摸着,于是便只能顺水推舟把信里的抬头和一些称呼涂涂抹抹修改一下之后再转给大内义隆,就当是写给他的了。
因为原本的收信人是天皇,所以信里面的用词特别恭敬,一口一个尊贵的殿下,叫得义隆心花怒放,再加之那么多西洋好东西,于是他一改之前的态度,当场允诺让沙勿略留在自己这里,宣扬天主教,并拨出一座已经被废弃的寺庙,让他作为自己的活动基地,在那里,沙勿略尽心宣教,并尽量用对着日本人胃口的语言方式来解释天主教的教义,这种尽心尽力的方法给他带来了回报,短短几个月里,便有好几百人受了洗——都是自愿的。
天文二十一年(1551)九月,他抵达了丰后(大分县),受到了领主大友宗麟超热情的款待,并且在那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大友宗麟就是以前我们提过被岛津家打的去找秀吉求助的那位。
从历史的角度客观来看,宗麟这个人虽说确实能算是个厉害的角儿,但也就是那样了,没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也很少会被人着重地记上一笔,但是,在当年的欧洲,在洋人们对于日本的各种记载里,大友宗麟却是唯一一个能和日本霸王织田信长相提并论的存在,就连日本的地图,也被一分为二,一个是织田信长统治的Japan,另一个,则是大友宗麟的Bungo,日语丰后国(大分县)的意思。
在欧洲,尤其是欧洲宗教界,宗麟得到了比信长更高的评价,被誉为日本最贤明聪慧的国王。究其原因,我想多半是出于另一出记载中的另一句话:没有任何一个日本诸侯能像他那样给予我们(西洋人)如此宽厚的保护和待遇。
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是全人类的通性,那些个举着十字架四处招摇乱晃勾引人同去天堂的洋和尚们也不会例外。
话说大友宗麟在见沙勿略第一面的时候,便摆出了一副近乎诚惶诚恐的恭敬模样,上来就自称罪人,请上帝宽恕自己。接着,他又表示,你,也不光是你,今后只要是西洋来的传教士,都能在我姓大友的土地上传教,今天,我大友宗麟只掌丰后一国,所以只能委屈你一下,就在这丰后一地宣扬你的上帝吧,可改日我若是坐拥全日本,那么,日本列岛的每一寸土地,都欢迎你们这些拿着十字架的客人们。
沙勿略自打来了日本就没见过那么豪爽的人也没听过那么带劲儿的话,所以他欣喜若狂,顿时有了一种多年来总算是碰到好人了的感觉,于是连忙表示大友大人我们是兄弟,我们都是上帝的儿子。
大友宗麟也很高兴,因为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其实这家伙是个纯度相当高的实用主义者,同时也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西洋科学力量的先进与可怕,故而一直在琢磨着将这种力量归为自己所有,如此一来在今后平定日本,岂不是会方便很多?
再加上眼跟前就有一个天生的好联络员沙勿略,如此关系若是不用,实在是对不起自己请他的这顿饭。
就这样,大友宗麟通过沙勿略开始和葡萄牙扯上了关系,从正经的贸易到军火的贩卖,双方无所不做,日本的第一门佛郎机大炮,就是在这时候通过大友家给引进的。
有了这么多好东西,下一步自然就该是拓展领地了。
凭借着坚船利炮,大友宗麟先是在天文二十三年(1554)攻灭了菊池家,取得了肥后(熊本县),接着又在弘治三年(1557)成功讨伐了筑前国(福冈县西)的秋月文种,然后顺利取得了那里的领地。
同时,他也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做出过的承诺,宗麟也没忘了继续在领内推广天主教。和沙勿略会见后的短短数年里,光是府内一地,就新增了两千名上下的天主教徒,虽说在天文二十一年(1552)的时候沙勿略就已经离开了日本,可当时丰后地区的国门已经被打开了,所以也不在乎他老沙一人,在之后的几年里,大友家所辖地区迎来了无数的洋教士前来传教。在这些人的影响下,府内周边焕然一新,成为了一个充满西洋各式新鲜物品的大都市,从金灿灿的小怀表到马戏团的大象,应有尽有。
而那些传教士们在传教的同时,也开始设立医院。他们建起了拥有内科,外科齐备的近代化西洋医院,这也是日本历史上最早的综合医院。(www.daowen.com)
除此之外,在大友宗麟的支持下,这些人还创造了数个日本第一的记录:
他们在大友家的领土上建立起了日本历史上最初的免费医疗制度,但凡去西洋医院看病的,无论何人无论何病,一律不收钱。
他们还建立了日本历史上第一座孤儿院以及日本史上首所免费就读的教会学校。
传教士们所做的这一切,使以丰后地区成为了一个拥有健全福利,教育以及医疗制度的高度发达都市,当外国人提起这块土地的时候,都纷纷称其为“心之国度”。
再回头说那沙勿略,他在日本总共待了两年多,在那里,他深深地认识到了这么一件事儿,那就是日本文化的形成很大程度是受了隔壁中国的影响,甚至可以说,中国文化是日本文化的根源。
于是,一个更大的梦想萌发在了他的心头:去中国,让全中国人也信上帝。
天文二十一年(1552),沙勿略离开了日本,乘船驶往中国,满怀着梦想,充满着信心。
结果他发现自己又失算了,别说是去传教了,中国的大明王朝觉得这哥们儿颇似邪教,有蛊惑人心妖言惑众为非作歹之嫌,所以连入境都不给他入。
无奈之下,沙勿略只得决定偷渡,当年九月,他的船抵达了中国广东省的上川岛,然后停靠一边,等待着蛇头前来接应。
但等了好几个月也不见人来,因为蛇头感到要是带着这帮人入境实在太危险,一旦被抓住了很有可能就要被当成同党处理,所以哥们儿越想越怕,干脆就直接放了沙勿略他们的鸽子。
因为水土不服外加心情焦躁,身处上川岛的沙勿略很快就病倒了,接着,他又染上了疟疾,从此一病不起,于当年十二月三日病逝在了上川岛,年四十六岁。
他的遗体被人用石灰防腐之后,变成了一具不腐之身,被用来全世界巡回展览,在展览的过程中,有几个狂热的教徒还用小刀割下了他的脚趾手指偷偷带走用于收藏。遗体一直被展览到了公元1554年才被带回印度果阿地区安葬。在下葬之前,这家伙几乎被分了尸,从牙齿到毛发以及手臂手腕等地方的骨头都被拆了下来,送给了各处的教区,其中,日本教会分到了他的几根肋骨,现在还在东京妥善保存着。
沙勿略之所以在日本具有超高的人气和知名度,不光光因为他和鉴真和尚一样给日本带来了一种新的宗教,更重要的是,他是第一个让日本接触到除了中国之外第二种先进文化体系的人,换言之,沙勿略是让日本睁眼看西洋的第一人。
我们都知道,日本之所以能在近代强大,多半要归功于那场实行与一百多年前的明治维新。所谓明治维新,就是学习西洋的先进技术以及先进制度来武装自己,富国强兵。
而明治维新最初的契机,则是发生于嘉永六年(1853)的黑船来航,美国海军提督佩里率舰队敲开了日本封锁两百余年的国门。
说实话,日本强大的原因虽说有很多,但其中最主要的关键词之一恐怕还是“西化”二字。
靠着西化,日本强大了,所以现在的日本人在庆幸自己当年被西化的同时,也爱屋及乌地喜欢上了一切让自己接触到西洋玩意儿的历史人物,比如前来叩关破国门的提督佩里,非但没有被认为是什么帝国主义侵略者,相反每年还有好些活动在纪念他,纪念这小子敲开了日本封闭着的大门。
这也就是为何沙勿略能如此受欢迎的原因了。
从客观上来讲,老沙的出现,其实也就是把天主教带给了日本,仅此而已,至于后面那帮诸侯通过洋教来和洋人打交道牟利,那纯粹是一种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行为,跟他几乎没甚太大的关系。
这家伙和他的后继者们对日本唯一做出的直接贡献,说白了不过是让那几个岛屿上多出了一大堆信上帝的人罢了,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直到商人武士,都有他们的教友,甚至连一些诸侯,也信上了这个。
麻烦也正麻烦在这儿。
前面已经说过,沙勿略给日本带来的是一种新文化、新宗教、新思想,那么这种新文化、新思想、新宗教则必然会跟旧文化、旧思想、旧宗教发生冲突。
在这里还是要说一个发生在大友家的故事。
话说他们家有一位家臣,这位家臣因为地位高工资多,所以自己手下同样也有一些部下,在日语中,家臣的家臣被叫作家来。
在这些家来里,有一个年仅十六七岁的信奉天主教的少年。
有一天,那位家臣,也就是少年的主人把少年叫了过去,对他说,前些日子夫人在庙里算了一卦,求了一个神符,不过没有当场取回来,现在你就去一趟,把那玩意儿给拿回家吧。
这是一个在当时很常见的打杂任务,但是这位少年家来却拒绝了,说我不去。
主人一惊,心想你居然敢拒接我给你的任务,真是大胆,不过嘴上还是问了句,为什么?
“我是天主教徒。”少年回答道。
天主教徒怎么了?天主教徒就能不打杂光吃饭了?主人挺火大的。
“天主教徒此生只信奉天主,绝对不能再和异教的神灵有所接触,如今您让我去异教的庙宇中办事,就有违教义了。”
主人怒了: “难道为了你心中的上帝,你连主命都能不遵么?”
“即便是您的号令,也恕难从命。”
无论怎么说,那位少年都坚持不去,一副拼了命要将上帝信奉到底的派头。
而主人的忍耐程度也终于到了极限,他下令将这个不听话的手下给抓了起来,准备严加惩处。
众所周知,日本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国家,这话我们已经不止说过一次了。虽说战国时代有其特殊性,比如流行以下克上手足相残之类的事情,但说到底,武士之间的主从关系,依然是支撑社会的主流,这位少年宁要心中神,不要上头人的想法,等于是在挑战武士社会的根本,所以,为了惩前毖后,他的主公决定,判其死罪。
然而,此事也不知道是谁给说了出去,一下子就捅到了大友宗麟的耳边,他闻知之后,亲自赶往那位家臣的宅邸,口称刀下留人。
“天主教徒不可违背教义,他这么做是没错的,我能理解他。”
于是,该少年被无罪释放。
这事儿闹得不大,仅限于大友家那一亩三分地,可影响却很广,几乎全日本都知道了。
因为这是一场冲击。
可以说,此事在日本历史上造成的影响,未必亚于当年的佛教传来。
众所周知,自日本立国以来,他们所受文化几乎清一色来自中国,即便佛教是印度的,可那也是先到中国,被中国化了之后再传至日本的。
不夸张地讲一句,尽管自菅原道真之后日本七八百年里无数次想要摆脱中土文化对列岛的影响,可终究没能做到,这个国家的文化思想,是完完全全建立在中华文化的基础上的,别说摆脱了,连动摇都做不到。
为什么?因为没有替代品,千百年来日本根本就找不到能够替代中华文化的另一种文化。
可现在找到了,沙勿略给列岛带来了上帝之音。在上帝的影响下,原有的文化体系开始出现了微妙的裂痕,虽说战国时代流行下克上,但在没甚大事的时候,来自于中华的君臣纲常还是绝对的,就算是主公让自己的家臣去死,家臣也不得有二话,这就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可现如今大友宗麟却为了一个从外国飘来,连长什么样住哪儿都不知道的洋神仙,居然可以破坏从古便传至今日的武士法则,中土文化体系,那长期以往,还怎么拢聚人心?如果人人都心里想着上帝,以上帝为借口做这个做那个,如此折腾下去,必定会搞得人心背离,国将不国。
说句大白话,如果全日本的老百姓都信了天主教,那肯定是没有原先信佛信道那么来得容易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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