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有马晴信,是九州肥前国日野江地区(长崎县内)的大名。此人我相信诸位玩过太阁立志传第五代的同学多数都不会忘记,因为根据游戏里同名之谊的规则,只要拿到这个人的人物卡,便能取得一张和他同名的超级人物卡——武田晴信的,也就是武田信玄。
这位有马晴信来找大久保长安,不是为了别的,而是要来讨一个公道。
话说在庆长十四年(1609)的二月,一艘荷兰籍货船停靠在了日野江的某个港口,上岸饮酒休息的船员们因为喝多了,以至于跟几个日本人起了冲突。
本来喝多了吵架闹事也实属正常,可偏偏那几个日本人是有马家的武士,从来都是横着惯了的主儿,今天碰上这种事情自然是不肯服软。
双方都是男人,双方都不愿意让步,于是事态只能朝着一个方向发展——开打。
结果日本人没能扛住,包括有马晴信家一艘贸易船的船夫在内,总共被打死了六十个人,同时连他们的货物也被荷兰人哄抢一空。
事情传到晴信那里,他顿时就怒了,当即便挥笔写信一封,让人送往骏府,收信人是德川家康,信的内容是:我要报仇,请准许我报仇。
当时幕府已经建立,各地的大名也基本上都发誓效忠,这其中便包括了向幕府承诺不私斗,不擅自开战等条款,像之前岛津家攻打琉球,也是经过幕府批准的,如若不然,便是有二心,须遭天下共讨之。
所以有马晴信想要报仇,便自然得得到德川家的许可。
再说家康收到信,看完信,再让人调查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认为虽说打群架这种事情实在是不能只归咎于一方,可这荷兰人也实在太过分了,你打人也就算了,还杀人,还抢东西,不教训教训你我们日本以后还怎么在这地球上混?
当年十二月,他下令给有马晴信:给我揍丫挺的。
同时,幕府方面还派出了军监一人,以观察战斗为名加入了有马家的阵营,此人名叫冈本大八,乃本多正纯手下重臣。
要说这荷兰人也挺二的,你打完人那就赶紧跑呗?他还偏不干,还就停在北九州的港口不动弹了,从二月的情人节开始,一直都到十二月快过圣诞节了,这船居然还没挪过窝,也不知道那帮人在干什么,总之到了十二月十二日,得到命令的有马家正式展开行动,数百名武士海陆并进,将这艘荷兰船团团围住,三天后,在一阵狂炮的猛烈轰炸下,该荷兰籍货船顷刻间便沉入了大海。
这事儿干得相当漂亮,有马家无一伤亡。不过想想也是,几百个人几百条枪再加几门山炮就打一艘货船,这要再出了伤亡那就不当人事儿了。
但有马晴信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干得漂亮就是干得漂亮,这是一场非常值得庆贺的伟大胜利,在庆贺之余,他突然想到,自己此举为国家挣了那么大的面子,这德川家康怎么着也该给点奖赏吧?
话说有马家在战国时代曾经有过肥前国藤津,杵岛和彼杵三块领地,现如今都归了锅岛直茂所统辖的锅岛家,对此有马晴信一直耿耿于怀,常常叹息说要在有生之年拿回这三个地方,这样即使以后死了,也能在底下有脸见祖宗。
现在机会总算是来了,这次自己为国增光,消息传到骏府,家康似乎也挺高兴,那就干脆趁着这个时候,向老爷子提出,把那原先的三块领地作为赏赐,还给自己吧。
就这样,有马晴信找到了冈本大八,希望他作为中间人,向上面传达一下自己的意思。当然,这不能白传达,好处是绝对不会少的。
之所以要找冈本大八,首先自然是因为这个担任监督工作的家伙是本多正纯身边的红人,说起话来方便;其次,则是因为大八和晴信一样,都是信天主教的。
有马晴信是当时日本为数不多的天主教徒大名之一,在天正十年(1582),他和同为九州大名的大友宗麟以及大村纯忠一起,向欧洲派出了由四名日本少年所组成的使节团,拜访了罗马教皇,史称天正遣欧少年使节团。
这应该是日本教徒有史以来的首次拜见教皇,同时也是罗马教廷有史以来第一次接待日本人,接见非常圆满,双方都非常满意——尽管没啥太大的实际意义,但这好歹也是挂着史上第一次金字招牌的一次交流。
同时也能看出,这个有马晴信是一个多么虔诚的天主教徒了。
然而,就是这个虔诚的教徒,犯下了一个相当要命的错误——他误以为,天下的教徒都一样,都是一心侍奉上帝,绝无二意的厚道人。
在这世道,无论哪个国家,信着上帝却不做人事儿的家伙实在是太多了,而那冈本大八,便正是这样一个天主教信徒队伍中的典型败类。
他在每次收取有马家贿赂的时候,都会信誓旦旦地在胸口画着十字地表示,自己这回绝对说通主人本多正纯,让他找家康美言几句,帮你要回领地。
可每次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重新找到有马晴信,表示本多正纯已经知道这事儿了,也在帮着你找家康说情呢,只不过咱家那主人胃口有点大,你给的这钱还差了那么一点点,似乎不够打通关节的。
还有几次,他甚至还拿出了几张盖有家康朱色大印的朱印状,也就是所谓的亲笔旨意,以此来告诉有马晴信:瞧,老爷子都知道你的事儿了,只不过现在还在调查中,等调查完了,这地,自然也就是你的了。
朱印状的大致内容是:有马君,关于你要回领地一事,我早已心知肚明,只不过根据我们幕府的办事程序,有的事儿还得在相关部门那里过一遍,你就耐心等着吧——你敬爱的家康爷爷。
有马晴信的嫡子有马直纯娶了一个老婆叫国姬,这个国姬有个外公,叫德川信康,也就是当年被信长给搞死的那位德川家嫡长子。也就是说,若真按着血统辈分来算的话,他有马晴信还真得管家康叫一声爷爷。
只不过这孙子怎么都没想到,冈本大八拿出来的那个朱印状,是自己手工制作的,都是仿冒家康的笔迹再用萝卜造了个章给盖上去的。
其实,冈本大八就是传说中的骗子。
而那有马晴信要说智商也真够让人急的,你被骗一次骗两次的还好说,哥们儿居然接二连三三番五次地相信了冈本大八,还真的一次次地给他送钱,就这样,在连续送出大概六千两黄金之后,他依然没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境况,只是单纯地认为似乎是冈本大八不怎么靠得住,所以还是直接找本多正纯去问问怎么回事儿,亲自催促一下他,让他赶紧办吧。
在见了正纯之后,双方发生了如下的对话:
有马晴信说,本多大人您好,您吉祥。
本多正纯很客气,说有马大人,别来无恙?
晴信说,本多大人,那啥,您答应了我好几个月的事儿了,请问有眉目了吗?
正纯很诧异:我答应你什么事儿了?
晴信很愤怒,你都已经吃了我那么多金银财宝了,到现在还在那儿装傻呢?于是很高声地表示,是让家康把以前的领地还给我的事儿,你亲自答应说帮我搞定的。
正纯很震惊:我的天,这种事情是我说搞定就能搞定的么?而且,我什么时候答应过帮你搞定了?还有,你以前的领地,什么领地?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有马晴信依然没有认识到自己被骗了,还以为本多正纯想装傻赖账呢,为了揭穿对方这一伪装面具,他站起身子,清了清嗓子,然后从水手打架开始,一直说到那六千两黄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复述了一遍,当然,也包括本多正纯“亲口答应”帮自己搞定领地一事,只不过,这“亲口答应”当然是从冈本大八的嘴里得来的。
听完之后,自幼以聪明绝顶而闻名于世的本多正纯是彻底傻眼了,他是真的完完全全不知道自己就这么给手下的家臣当了一回免费的赚钱工具,这赚来的钱非但一分没进本多家的账户,反而还以自己的名誉为成本,把自己给毁了个干净。(www.daowen.com)
傻完之后,正纯一声怒喝: “把冈本大八给我抓来!”
很快,绑得跟大闸蟹似的大八便被带了上来,不等用刑,便全招了。
这头招完,那头犯了难,因为有马晴信算是和德川家有亲,故而属于自己人这一范畴,这样一来,身为德川家家臣的本多正纯便没有权力擅自处理这桩诈骗案,只能将其移交至德川家康处,由家康亲自圣裁。
但家康却表示,自己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事儿,就由大久保长安作为代理来审这个案子吧。
本多正纯一听这话当场就有点急眼了,因为大久保长安所属的派系乃是和自己水火不相容的大久保派,这真要让他们审了,还能有个好?
但老爷子还偏偏就这么指示了,那也就真没辙了。
就这样,有马晴信便找上了大久保长安,也就是之前说的那一段,他想请大久保大人主持一下公道,先把那六千两黄金给要回来,再把领地赏赐给自己,当然,晴信是个懂规矩的人,这个中的好处,他是绝对不会少给的。
要说那本多家的人落大久保派的手上了,那还真就算是完蛋了。
这冈本大八早在被本多正纯拿下的时候就已经把事情给全都交代清楚了,可大久保长安却不这么看:你小子,还有事儿没说吧?
大八说该说的我都说了,并不敢有半点隐瞒哪。
大久保长安嘿嘿一笑: “左右,给我打。”
一顿鞭抽棒槌之后,冈本大八连哭爹叫娘的力气都没了,只得奄奄一息地表示,你们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大久保长安这才问道: “此事与本多正纯有关么?”
“无……无……”
无关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长安怒喝一声:“你还不老实,接着给我打!”
“有……有关!有关!”
“有什么关?”
“这……”
“你不知道是不是?来呀,提醒一下冈本大人。”
“等等!我……我想起来了!是……是他让我收……收了有马大人的钱……然……然后不办事。”
“那么伪造朱印状呢?”
“也……也都是他的意思。”
“嗯,很好。”大久保长安满意地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他就找到家康,要求将本多正纯还有本多正信这爷儿俩一起给抓起来审查。
对此,德川家康非常淡定且态度柔和地向大久保长安提议表示说,我看这本多正纯也不像那种收钱不办事儿的玩意儿,你看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冈本大八急了乱咬人啊?
大久保长安虽说是想利用这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把本多派给一举扫除干净了,可怎奈何家康不让,于是也没了法子,只能退而求其次: “在下明白了,在下这就去再做仔细调查。”
就这样,新的调查结果很快便又水落石出了:和之前招供的完全一样,此事全系本多正纯家重臣冈本大八在背后私收贿赂,伪造文书,实在是罪大恶极,罪不可赦,故,大久保长安替天行道,代表家康做出如下判决:处冈本罪犯火刑,立即执行。
在临被带走的那一瞬间,冈本大八突然吼了起来,内容不是我冤枉,而是我要揭发!
揭发对象是有马晴信,揭发内容是他想暗杀幕府派往长崎管辖内务的长崎奉行:长谷川藤广。
有马晴信当然不认,其实只要是个人都明白,这绝对是冈本大八那小子知道难逃一死所以随便乱咬而拉的垫背,可是因为这个长谷川藤广的妹妹是家康的侧室之一阿夏,她一听说有人要杀自己的哥哥,连忙天天吹着枕边风要家康把那凶手给做了,再加上本多正信和本多正纯等本多派死命弹劾,所以最终家康下达了另一条处理办法:着有马晴信切腹自尽。
尽管这道命令相当让人费解,因为在这世上,他德川家康只要是不想做的,别说是老婆的哥哥了,就算是老婆的儿子出来说话,他也不会听。下令处死有马晴信,虽说看似是阿夏的枕边风以及本多父子弹劾奏本的功效,但实际上很显然,是家康自己的意思。
那就很奇怪了,有马家和德川家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人有马晴信也没跟丰臣家有一腿,你凭什么就让人家去死?
“底下家臣相斗,作为主君的,只能让他们势均力敌,切不能使一家独大。”
事后,家康这么对秀忠说道。
如果有马晴信不死,那等于是大久保派的完胜了,现在让晴信陪着一块儿走,虽说确实有点不地道,但也只能通过这种手法告诉大久保忠邻:家康现在根本就没有压制本多父子的意思,你要想变成家中独大,那还得接着斗。
同时也等于是给了本多派一个信号:虽说大八是死了,可这小子该死,谁也救不了他,现如今让有马晴信陪着死,那就说明老爷子还没完全放弃你们,你们还有希望,继续和大久保家开斗吧。
对于家康而言,家臣斗得越狠,他的地位也就越发稳固,他要做的,只是一个裁判员,一个保持赛场平衡的裁判员:当本多家不行了的时候,忙着过去给大久保一拳头;可要是出现大久保快被打死了的场景,那只要不是特殊情况,那老爷子必定会奔过去,对着本多家的屁股就是一踹。
三月二十一日,冈本大八在骏府城边一条叫安倍川的河滩上被执行了死刑——活活烧死。
五月六日,是有马晴信切腹的日子,因为天主教教义有过规定,教徒不允许自尽,所以晴信只得由家臣砍下了自己的脑袋,终年四十五岁。
此次事件被后世称为冈本大八事件,一般认为,这是德川家内两派即本多派和大久保派拉开战幕的象征,这第一场胜利,似乎是应该归大久保派所有。
以上说的,应该讲都算是国家大事,每一件每一桩,都能和德川幕府的兴衰存亡多少扯上些关系,但接下来要讲的,却只是这个时代的一个小插曲,虽说事儿不大也没甚影响,但比起那些千军万马阁僚相斗的大事件,此事在日本历史上的地位却是毫不逊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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