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断背山》:争议之作、导演的胆识

《断背山》:争议之作、导演的胆识

时间:2023-08-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就在《断背山》在奥斯卡评奖前夕获奖呼声最高时,洛杉矶当地尚有民众发起的签名活动,联名反对这部影片入围奥斯卡。而《断背山》最终在评奖中惜败于《撞车》,李安只是勉强拿到了一个最佳导演,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断背山》及其所反映的同性恋问题,在美国主流社会、主流文化中,仍然是一个颇受争议的禁区。因此,《断背山》也被人戏称为“美国西部同性恋史诗”。而李安导演,偏偏就是选择了《断背山》。

《断背山》:争议之作、导演的胆识

片名:断背山》(Brokeback Mountain

导演:李安

编剧拉里·麦克默特里(Larry McMurtry)

   黛安娜·奥萨纳(Diana Ossana)

主演:杰克·吉伦哈尔(Jake Gyllenhaal)

   希斯·莱吉尔(Heath Ledger)

   米歇尔·威廉姆斯(Michelle Williams)

   安妮·海瑟薇(Anne Hathaway)

   兰迪·奎德(Randy Quaid)

   琳达·卡德林尼(Linda Cardellini)

国家:美国

时间:2005年

2006年,当华人导演李安的电影《断背山》在美国奥斯卡入围并最终获奖的那些日子,传媒与评论一直没有停止对于这部影片的关注。影片内外掀起的话题,再次引发了人们有关同性恋的争议,而李安认为,这也潜在地推动着当代大众文化的进步。就在《断背山》在奥斯卡评奖前夕获奖呼声最高时,洛杉矶当地尚有民众发起的签名活动,联名反对这部影片入围奥斯卡。而《断背山》最终在评奖中惜败于《撞车》,李安只是勉强拿到了一个最佳导演,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断背山》及其所反映的同性恋问题,在美国主流社会、主流文化中,仍然是一个颇受争议的禁区。虽然李安一再声称,《断背山》讲的是人的“最普遍的情感”,是“人与人之间一种更广泛意义的爱情”,但无论《断背山》是否关乎同性恋,同性恋是否该被社会认可,由《断背山》引发的一系列话题,以及关于60年代两个美国牛仔的同志恋情,终于可以在阳光下进行讨论,这本身确乎意味着当代大众文化的某种宽容与进步。

先由《断背山》的原著小说讲起。电影改编自美国作家安妮·普劳克丝的短篇小说。原著讲述的是1963年,美国西部怀俄明州的高山牧场上,两个年轻牛仔杰克和欧奈斯特在为期一年的放牧生涯中相爱,并把这段情感维持了20年,直到杰克死去。这段情感的可贵之处,也许就在于漫长的时间跨度。两个人,敢于面对世俗的不容,把这段情感深埋在心底,雪藏20年。因此,《断背山》也被人戏称为“美国西部同性恋史诗”。原著故事的震撼与挑战人心世俗之处,不仅在于这段漫长情感的波澜壮阔,更在于它把同性恋这种不为世俗所容的畸恋的两个主角的身份,设定成作为美国民族精神象征的西部牛仔。无论在文学、电影还是在真实的历史中,西部牛仔的形象、精神、气质,应该都是美国传统文化语境中最标准的父亲、男人、硬汉。他们是国家的开创者、家庭的维系者、女人的保护者,他们的形象成为支撑美国传统价值观念的核心。所以,《断背山》把同性恋拿牛仔说事,在这个意义上,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

而李安导演,偏偏就是选择了《断背山》。在这里,穿越了东西文化之后,李安的关注与《断背山》所讲述的那一段历史,心心相印、不谋而合。长期以来,李安一直致力于关注作为传统价值观念核心的“父权”在现代社会中的衰落与瓦解。从他早期的作品“父亲三部曲”(《推手》《喜宴》《饮食男女》)中,我们就不难窥见端倪。三部作品中都有一个共同的人物,这就是由台湾已故老演员郎雄饰演的父亲。郎雄谦和含蓄、愁眉不展的气质,演绎了一个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老人、父亲在当下的社会与家庭中所面临的种种尴尬。《推手》与《喜宴》的故事,都是发生在身处美国的华裔家庭,这里尚有着东西文化冲撞的因素,那么,《饮食男女》中所表达的父亲所身处的尴尬,一种家庭之中父权的无形消解,则具有了跨文化的、更广泛的意义。巧合的是,《喜宴》讲述的也是一个家庭中出了一个同性恋儿子。所以,以同性恋的故事来讽喻父权的瓦解,在李安而言,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李安是一个同时拥有东西方文化底蕴的学者型导演。在美国留学、工作、生活多年,给了他充分认识西方文化的时间。“父亲三部曲”之后,李安便拍摄了著名的“美国三部曲”(《理智与情感》《冰风暴》《与魔鬼共骑》)。《理智与情感》改编自西方文学经典文本,《冰风暴》重新审视美国20世纪70年代家庭伦理的崩溃,《与魔鬼共骑》以美国南北战争为背景。这些连西方导演都不敢轻易涉猎的题材,表现了李安对于西方文化的深刻体察。而李安讲述西方历史的方式,又表现了他的东方文化的背景。在他的绝大多数作品中,他惯于把他的故事着眼于家庭,面向人的内心世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冰风暴》(1997年),虽然与“同性恋”并无关系,但这部影片的历史背景与故事题材,与《断背山》相似。《冰风暴》是李安首次尝试沉重的主题,以苦乐参半又不失风趣的口吻,从几个美国小镇家庭的衰败颓落,折射出强烈的历史感。可以说,在关注传统价值以及伦理关系在现代社会所面临的巨大变迁时,“家庭”始终是李安考察当下时代的一个切入点。

回到影片《断背山》。在本片以及本片所讲述的那段历史中,“家庭”是如何出现的,“父权”又是如何衰落的呢?我们看到,在整部电影中,“家庭”以及“父亲”的形象,出现的频率并不高。但,这二者像一个无所不在的阴影笼罩着整部影片的叙事与氛围,并且不时闪现。两个牛仔被雇用进入牧场,那个时候他们只是十九、二十岁的少年郎而已,并不像传统美国牛仔的生活方式那么浪漫而惬意,他们必须自己外出谋生。父亲与家庭的形象,在影片开始讲述的一年放牧生涯中,尚未出现,但从两个牛仔的偶然对谈中,我们仍然可以察觉到父亲与家庭。杰克听从父亲的安排去谋生;欧奈斯特自幼丧父,父亲的死,使他更深刻地体尝到了亲情可贵。他们理所应当地接受了结婚生子、成家立业这样的“正当观念”……所以,和李安的其他影片一样,父亲与家庭的“影子”无所不在。

图1

图2

两个男同志不为世俗所容,在李安的影片中,演变成为主要受到了家庭的有形无形的束缚,而家庭秩序正是社会伦理的浓缩与象征。两个牛仔结束一年放牧生涯后,还来不及从分手的痛苦中抽身而出(图1),紧接着,画面就切入教堂里欧奈斯特的婚礼以及婚后生活(图2)。匆匆忙忙地转场,一组似乎还没有来得及铺垫的交叉蒙太奇平行叙事,描述性的镜头,说明了娶妻生子便是社会为每个男人所安排好的理所当然的人生,无从逃避,无法抗拒。从此,杰克与欧奈斯特开始进入社会、进入家庭,并成长为新一代的“父亲”。此时,家庭给了男人幸福,也控制住了男人。成长为新的“父亲”,既是一种权力,又是一种矛盾重重的负累。影片中先后出现了这样一些意味深长的细节,一是欧奈斯特在节庆之夜的沙滩边挥拳揍流氓,画面构图中,三个人物的位置构成一个鲜明的三角形关系(图3),前景中是被打倒在地的流氓,背景中是怀抱孩子的欧奈斯特的妻子,处于画面中央的欧奈斯特被清晰对焦,此时,无论是构图、角度还是光影,欧奈斯特显然都身处强势位置,使观众可以感受到人物的高大、威武及其内心所膨胀的男性气质。也因此,他的妻子才会在背景中面露惊惧(图4),她开始面对一个已经成长为一家之长的丈夫。

图3

图4

在影片中,杰克也有过这样一些关于身份转变的暗示,这就是他和他的岳父的两次交锋。他的岳父第一次在影片中出场时,杰克新婚不久,刚刚成为父亲,岳父在家庭中依然占据着主导位置,他轻蔑地对杰克做了一个抛钥匙的动作,钥匙被抛在地,杰克虽然不满,但仍然俯身去拣(图5)。岳父的第二次出场,家庭中的两代父亲终于有了一次权力的正面交锋与重新定位,那是感恩节大餐,岳父手执切刀准备为家庭成员火鸡,但在是否允许孩子在就餐时看电视这件小事上,杰克对岳父翻脸,并最终取代了家长的位置,那场戏的结束,是杰克手执切刀为家人们分火鸡,而岳父乖乖地坐在旁边(图6)。

图5

图6

成长为父亲、取得父权,到底是一种胜利还是一种尴尬?此时,杰克与欧奈斯特所身处的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这20年,美国小镇生活开始瓦解,美国牛仔们拥入大城市,男人不再是小镇生活中的家长,而家庭也不再能束缚住男人。传统的文化与价值观念发生剧烈的震荡与变迁,从反战、反种族歧视、民权、女权、个人主义、性解放,到花花公子、摇滚乐、嬉皮士……各种新思潮步步紧逼,炮轰父权的地位,并把牛仔们从马背上纷纷驱赶下来。放眼美国20世纪历史,两个牛仔何以在《断背山》的故事中被反讽为男同志?从中不难读到时代的隐喻。杰克与欧奈斯特的故事,印证了这个时代,同时,他们又成为时代的牺牲。他们亲身证明了父权从马背上的衰落,但他们仍然受着家庭、世俗的束缚,无法扭转自己的命运。最终,杰克被人打死在路边。当父权颓丧以后,故事的结局便是,欧奈斯特孤身一人,沉湎于怀念中。

作为个性内敛的导演,李安的电影,面向人的内心。当生命像野马一样难以驯服,李安并没有让人物过多地质问外在世界,而是沉浸于内心世界的爱与怨。杰克与欧奈斯特分别四年之后相见的那一场,强烈的情感呼之欲出,又欲扬先抑。一组不经意的镜头,欧奈斯特冲下楼,与杰克相拥,喜极而泣(图7),一边是妻子窥见此景之后的讶异与惶恐(图8),画面剪辑恰到好处。辅以吉他琴弦的弹拨,声音或轻或重,节奏别有深意。之后,两个男人重回断背山,成为不多的几次心灵放纵,情感喷涌而出。抒情性的风景段落,是拍摄风景时的一些关系并置的描述性的镜头。李安把“断背山”的风景拍摄得唯美感人。蓝天白云,雪山草原山林幽谷,潺潺溪流,月朗星稀……此时,“断背山”甚至不是一座真实存在的山,而是沉淀了两个人内心隐秘的世外净土。就像《花样年华》结尾夕阳西下时的吴哥窟古迹,《春光乍泻》中那个世界尽头巍峨壮观的大瀑布,这世界总有这样一个角落足以承载内心隐秘。因此,《断背山》可以理解为对于更广泛意义的人与人的情感的关怀。我们不妨更宽容地把它理解为一种普世性的情感,这是一切不为世俗所容的个体生命的内心情感。

图7

图8

图9

因为这种宽容,《断背山》才有了直指人心的感人力量。电影的结局,欧奈斯特在杰克的遗物中,发现了卧室的衣橱里,杰克将20年前自己的衬衣套在了欧奈斯特的衬衣上。而欧奈斯特把两件衬衣带回家后,把自己的那一件反过来,套在杰克的衬衣外,依旧挂在衣橱里,旁边贴着断背山的明信片。“两件衬衣,就像两层皮肤,一件套着另一件,合二为一。”这便是李安《断背山》最后的一丝温情(图9)。爱不见容于人世上,至少还有一座断背山;去不了断背山,至少还可以深藏于衣柜中。

李安的镜语风格,冷静、理性、克制,即使他的多数影片都是在关注情感,但和讲述情感故事的别的导演不同,他往往在他的影片中拒绝煽情。情绪的表达方式,是点到即止。

图10

杰克与欧奈斯特分手之后,欧奈斯特内心的痛苦被迫深埋心底,李安的镜语,不动声色,只是表现欧奈斯特独自走到墙角,捶墙痛哭(图1),但点到即止,不做过多情绪渲染。音桥进入,画面转场。下一场的介入看似突兀,先是欧奈斯特的近景(图10),接教堂婚礼的全景(图2)。同一个人,何以在前一个镜头刚刚为分手的情感而痛哭,后一个镜头,就已经与别人举行教堂里的婚礼?看似突兀的镜头组合,实际上正有李安主题表达上的寓意。人生正是如此,很多巨大的转变,来得就是这么被动而突兀,个体生命总是被迫接受伦理秩序、社会、家庭为你安排好的一切。同时,这样的转场,又收住了上一场中痛苦的情绪,李安并未对某一个具体事件的痛苦做过多宣泄。或许,放眼整个人生,所有的痛楚往事都将云淡风轻。这就是李安收放有度、不紧不慢的叙事风格。

在李安的另一部西片《与魔鬼共骑》中,也有类似的镜语体现,一个转场,完成了情绪的自然转换。如果从男人与家庭的关系去读解《与魔鬼共骑》,本片也可以理解为:是战争(南北战争)把家庭摧毁、把男人(当时的男主人公还是个未婚的少年)卷入社会,也是战争让男人成长,并最终回归到婚姻、家庭的怀抱里。家,是李安为这个社会中每一个孤独个体设定的最终归宿。《与魔鬼共骑》的开始,就有一个父亲的死。北军袭击南方村庄,枪毙了父亲,纵火焚烧了家园(图12),这一切都具有象征性意义。儿子在家庭被摧毁之后,不得不连夜骑马逃离(图11),从此卷入南北战争,成长为一名南方战士。整个影片表达了李安的社会观,当家庭以及家的秩序被摧毁后,个体生命获得自我救赎的唯一方式,还是要回到家的怀抱。镜语方面,李安在家园被烧毁、母亲伏在父亲的尸体上痛哭的时刻,没有煽情,同样是点到即止,画面淡出,转到下一场时,已经是明朗的色调(图13),时间跨度也已经过去一年,情绪顿时被收住,故事的讲述依旧继续。至于儿子在逃亡之后有过怎样的情绪波动,则都是一笔带过。李安更为关注的,是男性成长的人生历程,而不是抓住某一个事件、某一个情节点,喋喋不休地煽情、赚人眼泪。

图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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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

在李安的影片中,有的转场也意味着对于真相的不动声色的揭露。影片《冰风暴》中,前一场尚是一家人围在饭桌边过感恩节。正襟危坐的父亲,企图摆出家长的面孔,维系这个家庭的秩序,但事实上,这个家庭的秩序正潜伏着无限危机。下一代人不买父亲的账,女儿公然在饭桌上与父亲争执,导致了感恩节小小的不愉快(图a)。此时,音乐进入,画面淡出,再转到下一场时,李安揭露了这个家庭的真相——父亲从板起面孔的家长,摇身一变,坐在情人家中了(图b)。李安以冷静、理性的镜头语言,反讽这和睦的、看似牢不可破的家庭秩序,内里却是何其脆弱!

图a 《冰风暴》

图b 《冰风暴》

回到《断背山》。在欧奈斯特挥拳揍流氓一场,几个镜头的组合,对于家庭中夫妻关系的塑造,至关重要。先是在绚烂烟花的背景下,欧奈斯特三拳两下就把流氓打倒在地求饶,画框中有三个重点人物,形成三角形构图,欧奈斯特在构图中取得强势、主体地位,而他的妻子只在画框边缘的背景中(图14);为了进一步表现妻子此时的情绪状态,接了一个妻子的中景画面,我们看到她怀抱哭闹的孩子,一脸惶恐的神色,惊惧于丈夫的表现(图15);为了进一步突显夫妻间此时的关系,又先后切入欧奈斯特的近景(图16)、两人全景(图17)和妻子的中景(图18),来表现夫妻二人的对视与潜台词。此处无声胜有声,完全通过镜头语言,而不是对白,表现出欧奈斯特因为彰显出的男性气质,而让妻儿感到畏惧。李安从这样一个侧面,膨胀了欧奈斯特的男性形象。《断背山》虽是同志电影,李安却刻意强化两个人的阳刚气质,用意正在于此:他正是通过男性的责任反过来约束两个人内心企图越轨的情感。(www.daowe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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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杰克与岳父的关系,李安通过一些细节性的动作加以暗示。岳父第一次出场,是来杰克家看外孙。场面调度时,岳父身后的机位实际上正是杰克的主观视点,他在这一家团聚的时刻,仿佛只是个冷眼旁观者,这一家人的团聚把他忽略了(图19);待要吩咐杰克下楼时,机位才来了一个反打,这时杰克也在画框以内,但镜头中,杰克的位置显得更远,构图显得更渺小(图20);岳父掏出钥匙转身抛给杰克时,焦距调到了杰克的位置,钥匙没有接中,落地,杰克弯腰俯身去拣(图21);岳父及家人只顾和外孙亲热,全然不理会杰克(图22);这时给了杰克一个无奈表情的近景(图23)。此时,镜语暗示我们,岳父显然还在家庭权力结构中居于主导,杰克不得不屈就其下。不是通过直白的方式而是通过镜头语言与场面调度去叙事,这是导演的高明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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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与欧奈斯特分手四年之后初次相见,镜头语言与声画配合方面,李安很好地把握了情绪和节奏。两人在楼下相拥,妻子打开门,先是一个近景(图24);接一个她视线的反打,表现她看到了什么景象(图25);再接她目瞪口呆的吃惊神情的特写(图26),此时音乐配合了吉他琴弦的一声弹拨,恰似妻子内心的心弦拨弄;随后,下一个镜头,妻子转身关门,推上门的一刹那,一声弦乐的音量比刚才更响,表达了女主人公此时内心震动的潜台词(图27)……李安的镜语风格就是这样,看似不动声色、不事雕琢,其实又相当精致、考究。作为深谙西方电影语汇的导演,李安从不刻意雕琢他的镜头语言的形式,让形式遮蔽了故事内容本身,而是善于为他的故事讲述,选择某种有条不紊的镜头语言相配合,该怎么拍就怎么拍,不刻意,不做作,不夸张。

图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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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男人都成为一家之长后,反过来又受到各方面的束缚。李安的镜语是敏感的,细节性的画面,为影片的表意暗示着丰富的潜台词。杰克赶来约会欧奈斯特,但欧奈斯特碍于身为父亲的责任,婉转拒绝了杰克。欧奈斯特的心理,李安也是通过镜头加以暗示(图28);在两人对话的正反拍镜头中,欧奈斯特忽然眼神挪开,望向画外(图29);接一个远方公路上的汽车的镜头(图30),表达欧奈斯特内心对于世俗的重重顾虑。

图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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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c 《饮食男女》

李安的影片多关注家庭,对于家庭生活的表现,一个常用的场景,就是拍摄一家人围在餐桌边吃饭,这是对于中国文化传统的某种沿袭(图c,《饮食男女》)。同时,取景于此又有很多好处,因为,只有在用餐时,家庭成员才可能聚得最齐,用餐的礼仪可以展现某种文化,座位的安排可以展现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和秩序,而用餐时彼此之间的对话,又有助于突显家庭成员之间的矛盾、冲突。一家人之间的戏剧性关系,在李安的电影中,屡屡在饭桌上得以全盘展现(图a,《冰风暴》)。所以,李安的家庭空间,浓缩于饭桌上的空间。《断背山》中就有这么一段用餐时的戏剧冲突,杰克与他的岳父终于有了一次正面交锋,而杰克最终赢得了一家之主的颜面。在镜语中,这种交锋与冲突不是体现为该不该让孩子吃饭时看电视,而是集中体现于谁来手执刀叉切火鸡。所以,这一场的第一个镜头,先来了一个火鸡的特写(图31)。在感恩节文化中,通常只有一家之主才会在感恩节上动手切火鸡,所以,这里又是一个微妙的细节。起初,杰克刚拿起刀叉,岳父就不客气地要和杰克争夺动刀叉切火鸡的权力,杰克忍住内心不悦,勉强让给了岳父(图32)。但一场风波后,岳父沉默地坐在一边,杰克重又拿起了刀叉(图33)。由火鸡开始,到火鸡结束。有趣的是,下一场第一镜,依旧使用了另一个家庭切火鸡的特写(图34),构成衔接顺畅的一个转场,只不过,那已经是欧奈斯特携孩子来到他前妻家中过感恩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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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与欧奈斯特两人一生中最后一次见面与离别,情感的流露与镜语的配合,显得流畅自然:人到中年的两个男子,因为太多的爱与牵绊,相拥而泣(图35);音乐起,镜头切至两人头部特写(图36);叠化,一堆篝火的镜头入画(图37),镜头上移,已经是20年前,两个人在断背山的最初岁月了(图38);这一次,同样是离别,欧奈斯特纵身上马(图39);而杰克的视线注视着他骑在马背上远去(图40);镜头反打,却又切到了20年后,这一次,同样是离别,只不过,欧奈斯特是驾着车消失在杰克的视线里(图41);镜头再反打,回到视线的发出者,已经是20年后人到中年、满脸沧桑的杰克(图42);画面淡出……这一别,就是生离死别,之后,两个人再也未能见面。李安以深情的镜语,借助于视点镜头正反拍的方式,把时光在20年之间反复倒错,相当于一个人的思绪不断在记忆与现实之间交错,其间蕴藏的内心情感,在镜头语言的剪辑、转换之间,得到了丰富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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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李安是一个善于抒情的导演,他的抒情方式不是赤裸裸的情感倾吐,不是粗暴的煽情,而是不温不火的,在镜头语言理性的组合中,向你讲述一段人生,其间自有真情与感动。

[1] 黄文达著:《世界电影史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75~76页。

[2] 关于“插曲式的段落”的解释,参阅〔法〕克里斯蒂安·麦茨:《电影的意义》,刘森尧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14页。

[3] 〔法〕克里斯蒂安·麦茨著:《电影的意义》,刘森尧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14页。

[4] 张文伯:《王小帅新片〈青红〉杀青 高圆圆李滨再度携手》,《新京报》2005年1月25日第4版。

[5] 张闳:《现代国家声音系统的生产和消费》,《媒介批评》第一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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