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具体的审美实践中我们经常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你会不会“审美”?审美的确是一种能力,这种能力是不是人人都具有,或者说,怎么才能具有?对这个问题关注最多的领域,是教育领域,这个领域关注两个核心问题:第一,审美能不能教会?第二,通过具体的“审美”活动,审美者除了愉悦还能得到什么?
要回答第一个问题,就首先要说,审美是一种纯粹的先天能力,还是一种在经验中习得的能力?在这个问题上,康德之前的美学强调审美是一种习得性的综合能力,比如鲍姆嘉通就认为审美是:“低级认识功能的逻辑,优雅(grace)与沉思(muse)的哲学,低级的gnoseology[23],优美地思考的技艺(art of thinking beautifuly),类理性认识能力的技艺”[24]。就这种能力的分析,他作了较为全面的描述[25],这一点坚持了古代修辞学的传统,修辞学总是会分析写一篇好文章需要的能力。但是从康德开始,哲学家们总是执着于分析出作为一种先天能力的“审美”,或者说“纯粹审美”。康德最终把鉴赏判断上升为一种“先天综合判断”,上升为一种人类的先天能力,因此,根本不存在会不会审美的问题,审美,或者说鉴赏判断是一种人类学意义上的“属人的能力”。这就意味着,我们只需要“应用”审美能力,而无须“获得”审美能力。英国的经验论者把审美判断和趣味判断结合在一起,他们认为审美是在社会中习得的能力,是“趣味”,尽管他们也希望能为审美找到“第六感”,或者“内感官”这样的先天能力,但他们没有成功。因此,英国的经验论者以及后世具有社会学倾向的美学家都认为审美是一种在社会生活中、在文化中习得的能力。问题是,这是一种单一性的能力,还是一种综合构成性的能力?鲍姆嘉通认为是构成性的,而且作了细致的分析,但是康德主义者和现象学家都把它作为单一性的能力,因此没有对它的构成进行分析[26]。
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审美能力首先要确立一种心灵的状态作为目的或者保证,比如说“林泉之心”,“吾与点”的情致,但更多的是一种综合能力,刘勰所说的“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或者如王夫之的“现量说”,叶燮所倡导的“才、胆、识、力”说等,都强调修养、学习、情致和阅历对于审美的意义。
在当代文化中,对于某种先天能力的敏感,比如对声音的敏感,对色彩的敏感,会被上升到审美能力的高度,这可以接受,某种天才能力确实存在。某种先天能力的突出,在现代的艺术创造中确实有显著作用。但是,必须强调,审美是在教化中,在文化的熏染中,在人生的历练中习得的能力,这种能力有先天基础,但这种先天能力必须会被应用,同时,只有通过经验性的习得和训练,才能获得审美这种实践能力。审美是一种建立在反思判断上的综合能力。按我们对审美的机制的研究,它需要感性直观能力,需要对形式的敏感,形式创造力;它也需要情感感受力,需要体验能力,需要想象力,这都是需要在人生实践中习得与强化的能力;它还需要反思判断力,这种能力正如康德所说,有其先天性,但这种能力的应用,却需要训练,需要实践中强化与深化。而审美作为对于意义与价值的反思,当然需要对于意义与价值的领会与判断,这是教育的结果,是通过世界观与人生观的塑造而获得的。
这就意味着,作为一种习得的综合能力,确实有人不会审美,但可以通过教育与熏陶获得这种能力。这是一切审美教育的理论与实践得以成立的前提。
城市史家、思想家芒福德在他的《城市文化》一书中描述了中世纪的城市在听觉、嗅觉和视觉等方面给人的愉悦之后,说了这样一段话:“这种耳濡目染的感官熏陶教育,是日后全部高级教育形式的源泉和基础。设想,如果日常生活中存在这种熏陶,一个社会就不需要再安排审美课程;而如果缺少这种熏陶,那么即使安排了这种课程,也多是无益的;口头的说教无法替代生动真实的感官享受,缺乏了就无以疗救……城市环境比正规学校更发挥经常性的作用。”[27]城市的“美”直接熔铸着市民的感官与感性,塑造着市民的形式感与美感,最后塑造着市民的心灵。这形象地说明:在审美中,我们的感性直观能力、情感想象力、反思判断力,都是在教育与实践中获得的,是文化结果之一。只要是在实践中习得的,就是可以教会的,因此,创造是一个天才的领域,但审美却是一个人文修养的领域,是可以通过文化教育和实践经验获得的。
第二个方面的问题是:审美者除了愉悦还能得到什么?对这个问题的比较浪漫的回答是:审美的目的就是审美愉悦,或者说美感的获得。这是审美自律论者的核心观念,但是在现实的审美实践中,美感还可以成为手段——它既可以成为我们的行为与选择的尺度,也可以是我们的生产与创作过程中的指导原则。因此,通过审美行为而对美感的培育是芒福德所说的“全部高级教育形式的基础”。
除了美感的培育之外,审美对人的教育与影响,可以落实到审美所需要的具体能力上,也可以落实到审美的目的所带来的积极的效果上。通过我们对审美的机制的分析,首先,审美需要感官感受能力,需要情感体验与想象力,需要反思判断力,也需要人生观与世界观的提升。因此,对于一位审美者而言,一次成功的审美和审美愉悦的获得,会强化他的感官感受力,让他对形式美、形式的特殊性产生敏感,也可以推动他的感性趋向智性化[28];其次,既然审美需要情感体验能力和想象力才能完成,那么也可以反向推论——审美是对体验能力与想象力的训练,或者说审美发展着我们的情感体验能力和想象力;第三,既然审美是反思愉悦,那审美实际上是对我们的反思判断力的训练与提升,也是对我们的“品位”的提升,品位这个词中,本身包含着人生观与世界观的意味。
从审美的目的来看,审美作为肯定性的与交流性的感知活动,可以塑造我们开放而乐观的人格,可以推动人类的交往与协作,这一点在中国文化所坚持的“兴、观、群、怨”的审美传统中,在所谓“潜德懿行、孝友仁施”[29]的效果中,在“游于艺”与“成于乐”的人生理想中,有深刻的体现。正是这种效果与目的,使得审美从一种愉悦的方式,在19世纪以来上升为一种教育的手段、救赎的方式与感知真理的方式。
回到审美“能不能教会”和审美“还有什么功能”这两个问题,我们的回答是:审美是可教的,审美可以作为教化人与培育人的手段。
最后,再次重申当今时代对审美是什么的应答:审美从目的上来说,是一种肯定式的、交流性的、以愉悦为目的的感知世界的方式。审美从机制上来说,是通过全部感性能力对对象进行感知与直观,并以生命体验为基础、通过交感反思获得反思愉悦。审美从来源上来说,是一种可习得的社会性的能力。
【注释】
[1]对审美活动在过去两百年的剧烈变化过程的梳理,参见刘旭光:《审美的历程与审美的重建》,《学术月刊》2016年第1期。
[2]康德:《实用人类学》,邓晓芒译,重庆出版社,1985年,第126页。
[3]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2页。
[4]《礼记译解》,王文锦译解,中华书局,2001年,第791页。
[5]比如海德格尔的《艺术作品的本源》《物》等文章。
[6]在这个问题上赵毅衡先生和笔者有一次争论,赵先生建议把aesthetic这个词都译为“艺术化”。参见刘旭光:《审美不是艺术化》、赵毅衡:《“泛审美化”还是“泛艺术化”?》,《文艺争鸣》2011年第7期。
[7]对这种审美观念的描述与反思,参见刘旭光:《作为交感反思的“审美的观看”——对现象学“审美观看”理论的反思与推进》,《社会科学辑刊》2017年第1期。
[8]康德认为审美愉悦在本质上是主体在获得对象的主观表象时,表象力的自由游戏这样一种内心状态所引起的愉悦。
[9]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4页(www.daowen.com)
[10]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00页。
[11]《荀子》,安小兰译解,中华书局,2007年,第198页。
[12]对这一理想及其实质的描述,参见刘旭光:《人的理想和理想人的生产》,《西北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4期。
[13]对感官鉴赏何以可能,其原理和内涵,参见刘旭光:《感官鉴赏论》,《浙江学刊》2017年第1期。
[14]刘旭光:《感官鉴赏论》,《浙江学刊》2017年第1期。
[15]刘旭光:《感官鉴赏论》,《浙江学刊》2017年第1期。
[16]刘旭光:《感官鉴赏论》,《浙江学刊》2017年第1期。
[17]对审美感觉的详细论述,参见刘旭光:《感官鉴赏论》,《浙江学刊》2017年第1期。
[18]对什么是审美的观看的具体分析和历史梳理,见刘旭光:《作为交感反思的“审美的观看”——对现象学“审美观看”理论的反思与推进》,《社会科学辑刊》2017年第1期。
[19]尼采:《快乐的科学》,黄明嘉译,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291页。
[20]“体验”一词在现代哲学与美学中的意义丰富,在不同民族的语境中意义也不同,它的具体内涵和其作为审美的一个环节的意义,其详细的梳理、概括与建构,见刘旭光:《论体验:一个美学概念在中西汇通中的生成》,《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
[21]刘旭光:《审美的复魅:回到形而上学》,《文艺理论研究》2014年第3期。
[22]对审美作为交感反思的深入解读,见刘旭光:《作为交感反思的“审美的观看”——对现象学“审美观看”理论的反思与推进》,《社会科学辑刊》2017年第1期。
[23]这个词颇难翻译,它是名词gnosis+logy构成的,gnosis的意思是灵界知识、神智、神秘的直觉。Gnoseology最外在的意思是关于认识的科学,第二层的意思是对于认知过程的认识,第三层含义应当是“神思”。
[24]Alexander Baumgarten.Metaphysics.A Critical Translation with Kant’s Elucidations,Selected Notes and Related Materials.)Translate and 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Courtney D.Fugate and John Hyers.BloomsburyPublishing Plc,p.205.
[25]鲍姆嘉通对于审美能力的分析,见刘旭光:《回到康德之前:鲍姆嘉通美学思想再研究》,《学术界》2016年第1期。
[26]审美能力分析事关重大,将另文展开。
[27]芒福德:《城市文化》,宋峻岭等译,中国建设工业出版社,2009年,第57—58页。
[28]对感性的智性化的分析及其对于审美的意义和生活的意义,见刘旭光:《作为理论家的感性:感性的智性化历程追踪》,《社会科学》2016年第1期。
[29]郭熙:《林泉高致》,中华书局,2010年,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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